隔壁的门打开了,何正义端着个碗出现在大家面前。
戴晓吾仍旧激动,喊:“何哥!你太不够意思了,一声不吭就跑,好歹也和我知会一声啊!幸好顾队找到你!”
何正义拿手指搁嘴前,叫他赶紧闭嘴。
何正义刚刚在门里已经把话听得一清二楚,估摸着顾川心里有火但不会发,于是自己出来当和事佬,喊人进来吃面。“都烂了,这次是真烂了。”何正义说完去瞄戴晓吾,“你废话是多,我在里面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不过也有一句是对的,来都来了,骂你们再多也改变不了现实,起不到警醒的作用了。”
顾川往他这处走,何正义安慰道:“就先让他们住下来,社里一有新的命令下来,我们立马走。我保证这次谁也不乱来了,谁敢乱来我帮你教训他,都走,立刻走,这儿仗打得翻过身来也不关我们的事。”
顾川似笑非笑:“你带了个好头啊。”
何正义拍拍他的肩,说:“反正回去的责任我挑了,功劳你领了,你不是一来就和我说好了吗?”
顾川理都没理,埋头走到他门内。
何正义指了指戴晓吾,说:“你看着啊,我这房间隔壁的隔壁就是给小苏订的一间,待会儿你去把她的东西挪出来,都搬到这中间一间来。”
戴晓吾挠了挠头:“行行,没问题……不过,何哥,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何正义说:“蠢了,你不是缺间房吗?我让小苏腾一间给你。”
“那小苏住谁的房间?”
“老顾的。”
“哦,顾队的——”戴晓吾一脸惊骇,“何哥,这——这——”
何正义喝了口面汤,说:“好了,不多说了,不然待会儿天气预报该说今天见不到太阳了。”
戴晓吾咽了口唾沫,懂了:“行,那小苏在屋里吗?钥匙我问她拿?”
何正义摆手,走到中间这扇门前敲了敲,问:“小苏,你起来了没?一会儿你领戴晓吾去你房间理东西。”
在门后恨得直想撞墙的苏童连忙掐细了嗓子答应一声,说:“起来了。”
门外戴晓吾已经回过味来,只是一时还不太敢直视自己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门一开,苏童一张脸通红地站在后面。
简梧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戴晓吾僵硬地挥手:“嗨,苏童。”
一大早,何正义和顾川外出采访,戴晓吾留下来和社里对接。
简梧惜命,人又爱享福,顾川没分派她任务,也就乐得窝在宾馆里养生。她整理好行李出来找东西吃的时候,正好看到顾川从房间里出来,苏童跟在后头,大约是想跟着他,顾川揉了揉她的头发,轻轻吻了下她的额角,明明是拧着眉头的,脸上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样子。
简梧人一走神,隐约像是看到那个一脸青涩的顾川,那时候他就长得比一般孩子要高要大,杵在人群里根本显眼得不行。
那时候两家人已经不在一个院里,他总爱骑车来找简桐,时常是穿一件白衬衫,蓝色运动裤,白底青面的板鞋。长袖子永远不爱抻平了,嫌热掖到胳膊肘上,折出笑脸似的褶子。
她对着窗子写作业,每每听到楼下叮叮当当的铃声就连忙把笔一扔,双手撑着桌面跳起来看——他校服扔在车篓子里,车子蹬得飞快,一眨眼就进了巷子。
简梧立马乐不可支地冲到卧室外喊简桐,大声说快下楼,顾川来了,今天他带咱们去哪儿逛?
简桐和顾川那时候大约是想过二人世界的,不过都还是在念书的学生,怕家里人多话,每每多拉上一个做掩护。简梧心里清楚,但乐得装糊涂。顾川走中间推着车,她和妹妹一人站一边。三个人一边走,一边天南海北地说着话,她一转头,看到顾川俊朗的侧脸,迎着风,他头发飘啊飘。
他们去逛公园,逛庙会,轧马路,走街串巷找小吃。
顾川人斯文,又白净,安静的时候像极了文质彬彬的公子,谁知道最爱臭豆腐这一口。那时候面皮尚薄,又是最爱耍帅的年纪,不好意思挤进人群买,简梧就只好自告奋勇代为效劳。
捧着纸盒子跑回来找他和妹妹时,搁着蓝色校服的车子正靠在墙上,两个人却不见了影踪。直到多走了几步,越过这个街角,无人来往的小巷里,她妹妹被推靠在墙上,面色绯红,顾川正两手按着她肩膀,温柔地亲吻她的额角、脸颊……直到嘴唇。
臭豆腐摔到地上,卤汁溅上她的裤腿,她没有理会,怎么走回的家也是一个谜,等简桐的脸把她喊醒时,她已经坐到自己床上蜷了半天。
脸上干巴巴地绷着,特别痒。
门被轻轻带上的时候,简梧回过神来,眼前是顾川的背影,脑中却总是掠过他温柔的神色,浅淡的笑意,仿佛他只消看着你,就能把人融化一般。
说不上来安着什么心思,她去敲开了苏童的门,苏童还以为是顾川走而复返,在门后笑着说:“知道了,不跟着你了。”
见到是简梧,她拍一拍嘴,说:“是你啊。”
简梧不请自入地踱到房里,目之所及,苏童的行李和顾川的并排放着,窄床上是一件他穿脏了的衬衫,袖子上破了条缝。
苏童走过去把衬衫拿起来,小心地找到扣在上头的针,说:“你请随便坐,我在缝衣服呢。”
简梧没动,还是在原处那么怔怔地看着那一处,把苏童看得耳根子红了,说:“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一杯吧。”
简梧哼了哼。
这一处水很紧张,酒店里电压不稳,还时不时就停电,想烧一壶开水不容易。苏童本来打算留着水给顾川回来泡面吃的,现在满肚子不情愿地去拿杯子,拧开保温壶给她倒了大半杯。
递过去的时候,简梧却没接,垂着眼皮瞧她,说:“我妹妹把国外的工作辞了,马上准备回国了。”
苏童的心一颤,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颤,稳了稳,然后舔了下嘴唇说:“现在国内挺好的,很多东西也放得越来越开,回国发展不一定比国外差。”
简梧说:“她倒不是为了工作。”
苏童将杯子放到一边的茶几上,没搭腔。
简梧说:“我说顾川这个人命真是挺好的,虽说一直单了那么多年,但人长得不错名气又大,身边其实一直都不缺女人。哪怕现在到了国外了,兵荒马乱的,也能抽空谈谈恋爱,路上有一个,马上回到国内,还能有个老面孔在等着他。”
短短的一席话,说起来漫不经心的,听的人却是着实忽略不了。苏童慢悠悠地在心里过了一遍,有些哭笑不得:“梧姐,其实你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接说吧,不必每次都拐弯抹角的。”
简梧挑着眉:“谁拐弯抹角了,和你说话还没到那费力的程度。”
苏童摇头:“我知道你一直不看好我和顾川,觉得顾川不过是拿我解闷,我和他之间就只有这一路的缘分。其实我心里也清楚你妹妹在他心里的分量,我是个后来的,又只和他认识了这么几天,他没那么在意我也是人之常情。我说的不是这些孩子都听得懂的话,我说的是别的,隐在你话里更深层次的一些东西。”
简梧自己都有些蒙:“什么?”
苏童说:“其实你一直都挺喜欢顾川的吧?”
简梧张着嘴,一脸愕然。
苏童说:“虽然我比你小得多,但女人的直觉是一样的。其实你头一次来找顾川,我就隐隐约约察觉出来了,一个人可以骄傲可以看不起人,但她不会一开始就对另一个人充满敌意。”
简梧一顿一顿地笑出来:“胡说什么呢你,没吃药是吧!”
苏童说:“是不是胡说,只有你心里有数,就当成我今天胡言乱语一场吧。我不仅认为你喜欢他,还觉得你总试图在我身上找突破口,大概觉得少了一个我,就能少掉一个竞争对手?可事实上就像你刚刚说的,他那么好,身边是不会缺女人的,哪怕没有苏童也会有陈童李童。你把事情弄得这样复杂,为什么就不能亲口告诉他你心里的话呢?”
简梧仍旧是冷笑:“我要告诉他什么?我喜欢他?我要是喜欢他,为什么分开你们的时候,还要一个劲儿地撮合他和我妹妹?”
苏童说:“这个问题就更好回答了。”
简梧微眯起眼睛,等着。
苏童说:“因为你和我都清楚,虽然简记者是他心里一辈子的白月光,但他们俩已经很难再回到曾经的样子了。”
一阵沉默,谁也没就这话题再往下深入。简梧后来咕哝了一句扭腰走了出去。苏童仍旧坐回床沿缝顾川的衬衫,针拿在手上心却怎么都定不下来。
万一那白月光依旧朗朗,夜夜悬在他心上。
万一这一路上果真只是因为他的一时寂寞。
当一切过去,恢复平静,再次回到车水马龙的都市丛林,顾川对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顾川不在身边,苏童这一整天都过得胆战心惊又无聊透顶。
除了中午时分,在戴晓吾的三催四请聚齐人后,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同用了一顿午餐,其他时间都各自待在房里完成自己的事。
苏童缝过衣服,将顾川和她自己的脏衣服一一都洗净了,拧得干干的,挂到窗户上晾着。她换下来的内衣紧靠着他的衬衫,小风一刮,布料相互摩挲着。不知道怎么的,思绪忽然跑得有点偏,记起昨晚他抱着自己时,前胸相靠时的触感。明明隔着重重布料,却还是被那股灼热烧到了心里,要燃起火似的。
苏童红了脸,拍拍脑子把那阵画面迅速掐了,开了电脑准备写几篇通讯,谁知道还没码出几行字,笔记本上连接电源的标识灯忽然灭了。
苏童拔插了几次插头,又特地下了位子去开房里的灯,无一反应,这才相信是真的停了电。正准备去问问前台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敲响,开门一看,戴晓吾满头汗地站在外面。
苏童问:“什么事?”
戴晓吾撑着门缘,直喘气:“刚刚我听到消息,说咱们酒店可能会是轰炸目标。”
苏童一惊:“从哪儿听来的?谁和你说的?消息可靠吗?”
戴晓吾急得直龇牙:“没空和你解释那么多,就是来和你商量现在该怎么办的,已经有其他国家的记者开始撤离了,咱们要不要现在就通知简记者,立刻拿东西走?”
苏童眼珠子一转,说:“先别急,‘城市中心’已经没了,现在马达亚又不能住,咱们没地方能去的。”
戴晓吾:“总不能留这儿等死吧。”
苏童说:“你等着。”跑去拿房间里的电话,话机里一点声响都没有,信号已经被切断,又走回来。
戴晓吾问:“怎么样了,还能用不?”
苏童说:“不行,线路断了。你那还有卫星电话吗?”
“没了,那么贵的设备,一共就准备了俩。顾队说他的那一台坏了,还有一台好的刚刚被他们带出去了。”
“前台能租吗?”
“能是能,大家都排着队呢,一次五百美元。”
这地方什么东西都奇贵,只有命贱。
苏童说:“不管了,再贵也要联系啊,你去给他们打电话,问问咱们怎么办,我去喊简记者,先把行李收拾出来。一会儿咱们碰头再说。”
戴晓吾一口答应。
苏童把简梧的门敲开的时候,她眼罩刚推到额上,一脸刚刚睡醒的样子。
简梧捂嘴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看她,问:“什么事?”
苏童说:“梧姐,酒店可能会遭到轰炸,咱们得要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简梧眉梢一挑,说:“事儿真多,这才刚歇多久啊,就一件件找上门了。消息真不真啊,我怎么看酒店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牢骚归牢骚,简梧对这事儿还是很慎重,絮叨完后立刻回身进房间收拾东西。
苏童也回去打包行李,东西带得本来就不多,收拾起相机、笔记本,再将几件半干的衣服塞进包里就差不多好了。关包的时候,瞥到里头的记者背心,苏童稍微一个思索就脱了外套,将背心贴身穿着,再抽出头巾绕到脖子上。
戴晓吾正好进来,苏童问:“打通了吗?”
戴晓吾说:“通了,顾队他们也听到这消息了,早早就让阿勒夫回来接我们了,现在正在路上呢,估计马上就能到。”
苏童一下子跳起来,说:“阿勒夫来接我们!那他们怎么办?”
戴晓吾头大:“姑奶奶,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要紧。”
苏童说:“我知道,可是他们不太会阿语,没了阿勒夫,既没办法采访,也难和我们会合,现在外头那么乱……”
戴晓吾直翻白眼:“顾队什么人啊,不用你操心,他的办法才多着呢。”
外头忽然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响声,有熊熊火光映上窗玻璃,地板紧随着颤悠悠地晃动起来。戴晓吾微弓起腰,机警地说:“不能和你多说了,我东西还没收拾好,一会儿我来找你和梧姐,我们一道往外走。”
苏童说“好”,又提醒:“你东西实在拿不了的就算了!”
戴晓吾直点头:“知道呀!”刚一走出去几步又杀回头,喊:“苏童!”
“怎么?”
“刚刚顾队让我一定要提醒你穿好背心,戴上头巾!”
苏童拍拍脖子上系的东西,说:“都准备好了呢!”
“就是啊!”戴晓吾一撇嘴,“小孩都知道的事,还不忘絮絮叨叨地提醒。”
这种危急时刻,苏童居然止不住想笑。
不到五分钟,阿勒夫开着车子拐进了酒店大门。大家立刻把行李装车后坐上去,很快驶离此处。
路上,坐副驾驶上的苏童问要去哪。阿勒夫睨了她一眼,递过去一瓶水,说:“你喝吧,你嘴唇都裂了,我们去安全屋。”
苏童一脸迷茫地接过水,问:“什么安全屋?”问车后的两个人,也都直摇头。
戴晓吾说:“我只知道这应该是当地人的房子,让我们在危急时藏身用的,你问问他是不是顾队给找的。”
苏童把话翻译过来,阿勒夫连连点头,说:“对,没错,他告诉了我地址,那地方你应该不陌生的。顾正在采访一位政府官员,结束之后,会立刻找车子过去。请你不要担心,说不定他们比我们还早到。”
苏童答应着,心里却是一直怦怦乱跳。
经过市中心的时候,恰好遇到爆燃的土制炸弹,巨大的炸响之后,四溅的土点砸到车玻璃上,一阵下雨似的稀里哗啦。对苏童来说,却都隔着千山万水一样,不如心里的这阵跳动来得真实。
人多的地方,阿勒夫搂过苏童的肩,教她弯腰埋身在座椅上,手紧紧护住她已经缠上头巾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