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地点果然不算陌生,这里和拉比阿家隔得一点都不远,横过几条街道就是目的地。周边是聚居区,在这儿生活有诸多便利,交通又是四通八达,道路很宽,方便人走,也方便车来车往,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怪不得汤姆带她来找拉比阿的那一天,会遇见顾川,他即便是要兼顾私事,也要先将公事做得滴水不漏。
大家住的是哈迪家,哈迪尚在医院,他老婆拖着大小三个孩子殷勤招待。房子有些年头了,但是因为有个勤劳能干的女主人,家中里里外外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向晚时分,顾川和何正义终于回来了。
何正义起初只是摄影好,出来之后又练就了下面的好功夫。此刻借了哈迪老婆拿来的大铁锅,接了一满锅雨水,架在烧旺的火上煮开了,将面饼调料包一齐下进去,没炖一会儿,香味立马溢满整个房子。
哈迪的孩子们不常吃到这东西,这时候都眼巴巴地围过来,边咽口水边在一边看着。哈迪老婆很不好意思,走过来想将孩子一个个抱走,何正义朝她摆手,说:“算了吧,你们和我们一起吃。”
哈迪老婆听不懂中文,两个人比画来比画去。苏童过来将孩子搂进怀里,笑成朵花儿,说:“大姐,咱们一起吃面吧。”
于是一人手里一个敞口浅底的粗陶碗,舀上面条和汤汁,空气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吸溜面的声音。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特别香,面煮了几锅还有人喊饿。苏童心疼那装面的行李箱里余额即将不足,将碗一丢,先说饱了,自告奋勇去给大家继续下面。
孩子们端着碗都坐到她旁边,手敲着碗壁,催促着要多来一勺。戴晓吾在旁边看得乐了,说:“像不像一个小妈妈领着一群大儿子,还真挺有模有样的。顾队,你和小苏什么时候也要个孩子啊,你们俩生的一定特别漂亮!”
何正义踢了他一脚,说:“多嘴。”
工作路上不谈私事,顾川却一反常态地没多反感,视线柔和地落在苏童身上。她短发正掖在耳后,露出白嫩小巧的耳朵,透着面前的一团火,几乎绘出皮层下细细的血管。顾川心里痒痒的:“这种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简梧将手里的碗一扔,站起来:“我饱了。”
苏童和简梧住一个屋子,床是单人的,简梧戴着耳塞和眼罩大落落躺下,留给苏童的就只剩下了一个边。苏童拿干衣服做枕头,没脱衣服,侧身在床沿躺着,没多一会儿就被床板硌得腰酸背痛。
简梧就在身后,苏童不敢随意乱动,忍了半晌,终于没能抵得住一身骨头歇斯底里的反抗,静悄悄地坐起来,穿上鞋子,走到外头去透气。
客厅里的那把火还烧着,旁边有一个人坐着,正用细小的枝条拨着里头烧得噼里啪啦炸响的柴。火光照亮他眉目英朗的一张脸,略一抬眸望她,她便掉进那眼中熠熠闪耀的银河——原来与她一同无眠的,还有顾川。
稍一走近,他从身后拿出个垫子铺在身边,手臂一张,教她坐进自己怀里。
顾川问:“睡不着?”
苏童捏了捏后脑勺:“有点。”
顾川说:“出来跟着受罪了。”
苏童说:“那也是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苏童问:“听阿勒夫说,你们今天采访官员了?没有陪同,能让你们提问吗?”
顾川说:“有陪同啊,花钱就地找了一个,不是什么难事。”
“那么翻译呢?”
“也随手拉了个过来。”
苏童此时两只眼睛一晃,看到他另一只手上抓着的纸圈,好奇道:“这是什么?”
不知从哪个笔记本上裁下来的一个纸条,绕了下,用胶粘了两头。
顾川把环放到她手上,说:“之前做给哈迪孩子们玩的,不长不短,正好能哄一晚上,明天要还在这儿,又得想个新点子了。”
苏童看了看这纸环,说:“这东西还能骗孩子玩一晚上?”
顾川说:“你不认识这是什么?”
苏童撇嘴:“这是什么?”
顾川说:“这是莫比乌斯环,初中课本的延伸阅读上都有。”
苏童笑道:“名字还挺洋气的,我是真不知道,以前连课本都学不好,更别提去看什么延伸的了。这东西有什么特别的,还能登得上课本?”
顾川直摇头,从她外套口袋里抽出支笔,递到她手里,说:“你沿着这环随便画条线吧。”
苏童将信将疑,随便起了个头,不太清楚他的用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顾川在她额上轻声叹道:“你是真蠢啊。”
将她整个拖进怀里,长胳膊拢住她,包着她的手,说:“你看,随便在哪下笔,沿着纸边平行的方向一直画……”
苏童另一只手控制纸环,那条线便一路延伸,延伸,不知怎么的和起初开的头最终连接到一起。苏童一个讶异:“哦,原来这环是单面的。”
顾川说:“孺子可教,那我们现在沿着中间这条线,再把这环撕开来试试。”
他手指修长,指甲圆润,食指上还残留着烟草燃后微黄的印记。头垂在她脸边,下巴轻轻扣上她的肩膀,脸颊贴上她脖颈处细腻敏感的一小段,很仔细很认真地撕着纸。
柴禾间或毕剥的炸响,除此之外便是这一阵嘶嘶的撕纸声。苏童余光所见唯有他高挺的鼻梁,神思不知道神游去了哪一重天,连同呼吸都倏然慢了一拍,很快又听到胸腔里一下一下的搏动声。
最后一点也被撕开,顾川说:“看,又是一个完整的环。”
苏童这才回神,拿过他手里的纸环,说:“真是一个环,还是莫比乌斯环吗?”
“这次不是了,是个双面的。”他去捏她的手,说,“再撕一次看看。”
再撕一次,不再是一个环了,一个套着一个,成了两个环。
苏童笑着说:“怪不得能玩一晚上,一个小小的环,居然能有这么多花样。”
顾川将手收紧,紧紧搂着她,头埋进她肩窝里,细细地吻着她颈上温热的皮肤,苏童被痒得一阵咯咯笑,不敢大声说话,拿手揉着他头发,说:“怎么了?”
顾川说:“马上就到下一年了,有没有什么愿望要实现?”
苏童有点蒙:“什么下一年啊?”
顾川掏出他那老古董的手机:“过傻了吧,今天是三十一号。”
苏童看了一眼还真是,敲了敲脑门,说:“真的过颠倒了,要是在国内,这个点已经开始放鞭炮了吧。”
何止鞭炮,还有烟花和灯光秀,整座城市开启一场盛大的派对,所有人都迷醉地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久久无法入眠。
和平世界的人们但凡遇上些节日都恨不得大肆庆祝来虚耗平淡的人生。可在这里,时间过得漫长又艰险,屋外时不时就有爆炸声、枪声,也像爆竹炸燃的声音,也有无数人难以入眠,却是形势所逼无可奈何。
苏童想了想,说:“我希望战争能早点结束,不要像这莫比乌斯环一样,自一点画一条线,就一直一直地循环下去没有尽头。”
顾川说:“很标准的答案,都可以只字不改地写进你的报道里了。”
苏童问:“那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顾川说:“我老了,没你们年轻人这么忧国忧民,我现在自私地只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比如呢?”
顾川望着她,没有说话。
苏童笑:“又被你自己的答案恶心到了?”
时间稍稍一晃就到了凌晨。哈迪老婆早早起来准备早餐,大约是昨晚的那几锅方便面教她很是过意不去,今早特地舀了半盆面粉揉面做饼。
苏童和顾川一起洗漱,举着牙刷站在尚且滴水的屋檐下刷牙。苏童含着一嘴白色的泡泡,含糊不清地说:“这感觉真熟悉,小时候爸爸带我去乡下,每天早上也是这样刷牙。我就站在泥地里,后头是沾了露水的土墙,我一刷好,他就把装着热水的水瓢给我递过来。”
说着就见顾川把手里的杯子递过来,苏童笑着瞪他一眼:“又占我便宜。”
顾川一脸怡然自得,神色平和地远眺天空,说:“喝吧,大女儿。”
何正义在屋子里喊:“老顾!”
顾川这才收起视线,说:“就来。”
苏童先一步越过他,带着一身烟火味,指尖冰凉的小手捏了捏他的手腕,他稍一低头问:“怎么?”她踮脚仰起头来亲他。
柔软的唇上留着淡淡的薄荷清香,湿润的舌头往外一抵,却如蜻蜓点水般,顾川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迅速挪开,缩着脑袋往房子里跑。
顾川一步迈到屋子里,问:“什么事?”
何正义刚洗过脸,两颊被搓得通红,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走到顾川身边,先看了眼苏童。
顾川再问:“什么事?”
何正义这才轻声说:“你爸来电话了。”
顾川沉吟了片刻,说:“他和你说什么了?”
何正义说:“跟我没说太多,就是让你过会儿给他回过去。”
顾川说:“行,那就过会儿吧。”
他向苏童看了一眼,说:“走,拉比阿就住在这附近,我带你过去转转。”
何正义紧跟来几步,说:“老顾。”
顾川说:“一会儿就回来,耽误不了多久,你先和他们知会一声,给你自己也做做工作。”
这两人神神秘秘的,但一听到是去找拉比阿,苏童尽管心里疑惑,还是乖乖跟着顾川出去。
路上,苏童小心地问:“为什么你父亲要给你来电话?”
顾川没打算瞒她,说:“应该是要喊我们回去了。”
苏童说:“这才折回来没两天呢,不过……要是我爸爸给我打电话,喊我回去,我心里也一定会动摇的。”
顾川说:“他一开口就不是动摇的问题了,是命令。”
苏童不解:“为什么?”
顾川报了个名字,苏童猛然一惊:“我只知道你爸爸应该很厉害,没想到会是他。前一次撤退的命令也是他下的吗?”
“那时候应该还轮不到他出面。”
“那这次就没办法逃过了吧。”
顾川摇头:“不回去的话,他们会封窗口,新闻播不出去,稿件发不出去,咱们留在这儿也是徒劳的。”
苏童搓着手指:“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一下子就又要回去了。”
顾川说:“也算是一次好的尝试,毕竟和上一次相比,我们用更少的牺牲换来了更多的热点。戴晓吾和我说,社里最近的热线很忙,很多人看了我们的新闻和采访后打来电话,很意外我们在这么近的距离连线报道这次的冲突。”
苏童说:“应该是女的居多吧,都是因为看到你一脸尘土地杵在镜头前,以为你受了多么了不得的苦,心里一疼就给社里狂拨电话。”
顾川一笑:“你别说,还真有那么几个老大妈天天给社里拨电话,说小顾在前线太危险了,你们要他回来吧,我们看不到新闻又没什么关系,他还没结婚成家呢。”
苏童说:“我就知道,这年头,都看着颜值高低给同情分,要是戴晓吾往镜头前一杵,大家的论点就都成了‘这孩子怎么不往前冲呢?怎么不往火坑里跑呢?隔这么远也太怕死了’。还关心你有没有结婚呢,大概下一句话就要说介绍女儿给你认识了,啧啧。”
顾川揉着她的脸颊,问:“你不是这都要吃醋吧?”
苏童说:“得了吧,倒是你,敢说把安全屋选在这儿,不是因为那次吃醋吗?”
顾川一脸放空的样子:“什么啊?”
苏童说:“还装失忆!那次汤姆带我来找拉比阿,为什么我一遇到危险,你就径直冲过来了。”
顾川一本正经:“我来搞定安全屋的。”
苏童翻了个白眼:“就猜到你要这么说。”
路上恰好跑过来一个怀里抱着包袱的,后头不远处有人边喊边跑,依稀听得出是叫人拦住前头一个。那两个人风似的从身前穿过,顾川一把将苏童拉到怀里,两个人往后退,直到抵住一面墙。
他们本就是来避难的外国人,出不了头,只有警惕地躲着高鼻深目的陌生脸孔的注目,再慢慢等着这条街由闹转静。苏童将头抵住他前胸,说:“这儿一点也不安全。”战争爆发之后便是内乱不断,抢劫成风。
顾川说:“是我的失误,以前我们也在哈迪家住过,那时候这边不过是个村落,村里的人都是同一个姓。”
苏童闷声:“算了,也待不了太久了。”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顾川说:“所以听正义接到那通电话,心里反而像是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咱们在这儿是孤立的,尽管胸中有一腔热血,但因为没有记者站,缺乏成熟的工作体系,其实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其他国家的同仁。
“就像CBB,新闻中心被炸前,他们长期驻扎在那儿,又在饭店订了一整层楼,就是为了在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有拍摄角度,他们的摄像机监控了整座城市,哪儿有爆炸,哪儿有冲突,他们都能拍摄到。”
苏童说:“我但愿有一天我们也能做到,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
顾川说:“总有一天会的。”
“到时候,你再带队领我们来。”
他笑着揉了揉头发:“那时候我早退休了。”
“真的不做记者了?”
“不做了,累了。”
许久没人再说话。
直走到拉比阿家门前,苏童拽了拽他袖子,说:“那你退休之后要去干吗?”
顾川说:“这个问题我答过的,我只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苏童直着眼睛:“那你想做的事里能有我吗?”
顾川倏忽笑起来,捧过她脸,虎口的弧度完美地契合她下巴,四目相对,鼻尖靠着鼻尖。他轻声问:“苏童,你喜欢孩子吗?男孩还是女孩?”
苏童支吾着:“都、都还行。”
顾川说:“那就生一男一女,你教他们说阿语,我教英语,以后咱们四个凑一桌,逢年过节好搓麻将。”
拉比阿不在家。他常年卧床的妈妈开不了门,苏童和顾川特地绕到屋后的小窗边和她说话,这才知道拉比阿居然一夜未归。拉比阿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自窗口传来她接连的叹息声。苏童敲着窗户,要她千万别太担心。拉比阿母亲很哀恸地说儿子从来没有一夜不归过,央求苏童帮忙找一找他。
两个人在周边绕了一圈,问了好些人都不知道拉比阿去了哪儿。本来该是一场非常简单的道别,却突然节外生枝,添出一段意外。没有线索,苏童忧心忡忡地跟着顾川先回哈迪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