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还是只到路口就停了下来,拉比阿跳下车子,刚要跑,苏童跟着下车,将他喊住,摸出身上带着的几张票子全给了他。
“拿着吧,现在物价飞涨,这点钱可能也买不到什么,但能撑多久是多久,最近就不要出来卖东西了。你如果有困难,可以来马达亚找我,不出意外,我晚上会在。”拉比阿将钱收下,乌黑的大眼睛里闪着光,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顾川跟了出来,拍着苏童的肩膀,说:“我们要早点走了。”
苏童还是等拉比阿走过一条巷子,身子消失在拐角方才回去。上车之前,顾川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几颗糖,递到她手里,说:“吃吧。”
苏童推开了,说:“留给孩子们吧。”
顾川剥开糖纸,趁她始料未及,将一颗糖塞进她嘴里。
顾川抹去她额上细密的汗珠,说:“我不是没事了吗?”
何正义的房间在顾川隔壁,刚一用过晚饭回到房间,社长的电话恰好拨了进来。何正义敲了敲墙算是知会,没过一会儿,顾川心有灵犀地敲门进来。
电话谈得简单,社长口吻正式地说:“我一定实话实说,把实情告诉领导,这次是小何的失误,不关你的事,你带他们尽量早点撤出来,安全回国。”
顾川也虚晃一枪,说:“麻烦社长为我们多争取一点路上的时间,现在这里动荡不安,每走一公里都有各种艰难险阻。”
社长一一答应,直到挂电话的时候方才小声说道:“顾川,千言万语,就只剩下一句——注意安全。”
顾川嘴角一挑:“明白。”
“你和小何——”
“怎么了?”
电话那头像是轻叹了一声,声音更低:“你们是英雄,为社里争得了荣誉,社里的全体员工都感谢你们。”
一阵沉默。
社长说:“挂了,刚刚和你说的我都忘了。”
顾川说:“好,回去还要请社长帮正义多求情。”
何正义坐在床边回放今天拍到的画面,见顾川把电话挂了,问:“社长刚刚说什么了?”
顾川似笑非笑:“老一套,让我们早点回去,安全归国,只不过我是领赏,你是领罪。”
何正义说:“老顾,和你商量下,不如这次的事你帮我顶了,反正你是准备金盆洗手的,我还要在社里再待几年养家呢。”
“想得挺美。”
“同意了?”
“我可不想晚节不保。”
两个人都是一阵心照不宣地笑,片刻后,何正义终于舍得将手里的机器放到一边,说:“老顾,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脸上带着笑意,话里却是一本正经,顾川几乎是立刻猜出了他的意思,道:“你就别说了吧。”
何正义:“你今天下午实在是太冒险了。”
顾川反问:“我不是安全回来了吗?”
何正义立马黑下一张脸,顾川倒是有些不懂了:“怎么,难道我不该救人?”
何正义说:“是该救人,可是要讲究方法,你一没戴头盔,二没穿防弹衣,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出去,万一跟着受伤了怎么办?”
顾川说:“不然怎么办,等着援兵赶来,还是等着奇迹出现?正义,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交代了。”
何正义辩解:“那也应该是我去救。”
顾川挑了挑唇:“你牛!”
何正义正色:“我和你说认真的,你比我年轻,还没结过婚,没有过孩子,人生对于你还有许多没经历过的乐趣。你是队长,一肩挑起全队人的安危,所有人都指着你这个主心骨做事。你这个人又比我们都聪明,哪怕回去以后不做记者,做点其他什么,未来也是无可限量。再功利一些,你爸是个大官,留着你这世家公子,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顾川一嗤:“何正义,以前没发现你话这么多,还这么让人恶心。”
何正义坐着不吭声。屋里灯光很暗,顾川看着墙面上自己那一团模糊的影子,整理了片刻思路,这才又说:“这次救人,你也不必把我想得太高尚了,哈迪是在找回苏童的路上受伤的,我什么也不顾地冲去救他,就是因为怕万一出点什么更严重的事,心里最过意不去的是苏童。
“要是哈迪今天找的是你这老骨头,我兴许一早就拍拍屁股上车躲着了,你是冲出去救人,还是要见死不救,最终接受灵魂深处的拷问,这些我一概都管不着也没心思管。”
何正义哼声:“再怎么放狠话,撇嫌疑,说来说去,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苏童。”
顾川幽幽笑了声,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闷得很,像被浓烟熏坏嗓子一样:“就是因为我知道肩上背着人命有多煎熬,我才不管如何都要把哈迪救回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苏童她难受。”
何正义:“我就知道你这辈子早晚会栽在女人手上。以为你吃过一次打,就能记住疼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不跑偏地走回那条老路——上一次的还没处理干净,这一次又要动真格的了?”
顾川说:“这次的比上次的还要烈,你这话对我说可以,千万别让她听见。”
何正义直摇头:“真没用!”
顾川一脸很受用的样子:“认了。”
门外突然有人拿英文说:“还没睡吗?”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就睡了。”
“一起去吃点什么?”
“不了,你们去吧。”
苏童站在门外头。门里的顾川和何正义对视一下,这儿的隔音效果奇差,不大的招呼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刚刚他们的争论岂不是也让苏童听见了?
何正义朝门那边努嘴,顾川走过去,门压根没关牢,他和苏童一人抓着一边的把手,霍地开了门。
他将她吃在嘴里的一根头发拿出来,手放在她肩上,问:“来了多久了?”
苏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能去你房里说吗?”
“有事?”顾川跟着走出去,扭头看了看屋内的人,说,“好好休息吧,我们先走了。”
门被带上,顾川刚一拿出钥匙打开隔壁的门,苏童忽然如枚小炮弹似的冲到他怀里,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胡乱吻着他干净的下巴。
顾川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撞得一怔,脚后跟将门一踢关牢了,揉着她后脑勺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顾川喉间略带沙哑地又问她:“这是怎么了?”
苏童目光笔直地望着他:“你不是说我烈吗?”
顾川呼吸急促,笑:“说你一句你还就当真了是吧。”
苏童也是胸脯起伏:“当真啊,我可不能担了虚名。”
他拧着眉,用逗孩子似的口吻说:“你说说看你现在这叫什么?”
苏童说:“烈女缠夫。”
顾川诧异:“你大学四年都干吗去了?”
苏童一把将他抱住,咬着他耳垂说:“大学四年光想着顾川了。”
脑子里像是有一道白光掠过,顾川身上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房间里,上了年纪的床一阵吱呀,每动一下,床便叫一声,床头磕上墙壁。
隔壁很快传来何正义的咳嗽声。
苏童小心提醒:“他听得见。”
顾川沉吟几秒,索性将她一把抱起,在她耳边吐气:“抱好了。”
她红着脸,听到他的呼吸沉重又缓慢。他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地毯上,大步往墙边走。天旋地转里,她的头被压得往后一撞,磕上坚硬的墙壁。
顾川抱着苏童进到浴室,起初真的只是想洗澡的,可是黄色光线里,她唇色嫣红,两眼雾气氤氲,看得人心痒痒的。
狭小的空间里渐渐蒸腾起热气,两个人从浴室洗到床上,再回到浴室。等真正安静下来,刚睡一会儿,窗外已蒙蒙亮,四处是炮声隆隆。
清晨,顾川在她嘴上又亲了亲,这才支着身子起来,她忽然捞着他的胳膊,神色紧张:“顾川,你受伤了。”
顾川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胳膊上被削了一浅层肉,留着一道血口,已经结了层薄薄的痂,方才一用力又挣开口子,淡红的血渗出来一些。
顾川将她手挪开,说:“没事。”
他起身来穿衣服,苏童拿被子捂住胸口也跟着坐起来,将他刚套进袖子的那只手拉出来。
顾川沉声:“苏童。”
苏童置若罔闻:“你这是什么时候弄的,是不是昨天救人的时候?”
她的别扭样子,不把这事儿弄清楚就完全不肯罢休一样,顾川拿她没办法,说:“大概是吧。”
苏童说:“受没受伤都不知道,还‘大概是吧’?”
顾川说:“真不记得了。”
顾川一点谎话没说,当时情况危急,人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一心只是想着救人,想着安全回去。那一会儿,人连害怕的工夫都没有,更别提这中途一颗不长眼的子弹从他身上擦肩而过了。直到昨晚抱她去洗澡,被冷水激过的时候才察觉不对,也没当回事,就拿水冲冲一揩就完事了。
一件挺小的事,苏童看得很大,说:“不行,我找点酒精给你消毒,你这伤口挺深的,是不是还要看看医生,缝针什么的?”
顾川:“哪要那么麻烦,洗干净就好了,过几天就长好了。”
苏童愤愤:“哪儿那么容易,你这么放着,就不怕有破伤风、坏疽什么的?”
顾川一笑:“你是想我好,还是想我坏,咒我呢?”
苏童急了:“谁咒你了,我想你哪儿,也不能想你坏啊!”
一句玩笑话,把人惹毛了,顾川连忙边穿衣服边哄:“知道了,你不想我坏,就只想我那儿。”
苏童恨不得啃上去:“不要脸。”
顾川笑着把裤子穿上,去拿还甩在地上的衣服来着,一套毛衣,这才发现袖口上破了一道,衬衫和外套也是同样的毛病。不过来的时候没带足衣服,他想了一想,还是把衬衫叠好了放进包里,又将坏夹克穿了起来。
套好内衣的苏童从床上走过来,说:“先脱了吧,我帮你补起来。”
顾川意外:“你还能有这手艺?”
苏童瞪眼:“都说了我是烧火丫头了。”
顾川笑道:“算了,有空再说,正义一会儿该喊我了。”
何正义就像是贴着墙角听他们说话一样,这时候敲了敲墙,扯高了嗓子:“老顾,起没起来,能走了吧?”
人心里明镜似的,还硬是装出副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姿态。顾川拿脚一踢墙,说:“就走。”
何正义说:“那我给你们煮面——错了,给你煮面。”
顾川转身去把苏童抱坐到床上,拿被子裹着,商量的口吻:“再睡会儿。”
她人很小的一个团在被子里,埋着头,叹了声气。
顾川又看不懂她了,问:“怎么还伤感起来了?”
苏童睨他,欲言又止的:“顾川,和你商量件事。”
“你说。”
“以后不管我出什么事,你都别贸然去救我。”
“好。”
苏童咽口唾沫:“我不想你为了救我冒那么大的风险,我宁愿你好好待着不管我。”
“行。”
“说这话挺没良心的,但我这个人自私,我没法改,和其他事情、其他人相比,我觉得看到你受伤比什么都让我难受。”
“嗯。”
苏童撞他一下:“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顾川这才忍不住笑起来,问:“是不是觉得我回答得一点不按剧本来?是不是等着我说我会去救你,不能放着你不管,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来着?”
苏童眉目纠结。
顾川说:“真那么着,咱们一上午也辩论不完了。”
“我知道你想什么,要说什么,真打起嘴仗来,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索性就省点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和你争辩。但在我这儿,我只告诉你一条——”
顾川将她抱好了,虎口扼着她下巴,教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眼中隐隐有火,烧得正旺,不知道怎么又灭了下去,一眨眼,将脸偏过去。
苏童还在等他的话,问:“怎么没下文了?”
顾川说:“不说了。”
苏童:“为什么?”
顾川:“太恶心。”
苏童嘀咕:“不说就不说。”
隔壁何正义又开始敲墙:“老顾,面要烂了。”
顾川说:“来了。”
把苏童放到床上,拎着一个腰包走出去,刚开了门,忽然听到一个很激动的男声在说:“梧姐,你说他们住哪个房间?”
顾川皱着眉看向十步外拖着箱子的一男一女。戴晓吾眼光一个放远,也看到顾川,兴奋地一直挥手:“顾队!”顾川脸色阴沉,一个眼刀杀过去,戴晓吾又蔫了下来,绕到简梧身后,语气弱弱道:“梧姐,你看,顾制片在那儿。”
两个人一道走过来。
简梧说:“有没有多开一间房?这儿多烂的房间都是抢手货,我拿了一间,戴晓吾就没有了,要没多余的只能再让他和老何挤一挤了。”
戴晓吾一脸无所谓:“没事儿,没房间就没房间,我和何哥睡一间挺好的。”
“你倒不客气,那也要别人也说好啊。”
“何哥当然说好了。”
“好个屁,这儿的床指不定还没我家浴缸大,俩大老爷们怎么挤?”
简梧说着就将顾川身后虚掩的门一推,说:“不信你进去瞧瞧。”
苏童仔细听着屋外头的话,一直没急着穿衣服,门合页响起来的时候,她往外一看,正好迎上简梧的一双眼睛。简梧也是一惊,使劲眨了眨眼想要看清被子里裹着的那张红扑扑的小脸,门已经被顾川“砰”地一把带上。
顾川沉着脸,说:“你们怎么也来了?简梧,你把我说的话全忘了是吧?”
戴晓吾刚刚只瞥到房内一角,还不知道金屋藏娇,不明真相地说:“顾队,你先别怪梧姐啊。其实情况是这样的,你们走了之后没多久,我们就发现苏童丢了,宾馆里、市区里都找遍了也不见人,打你电话又不通。把我们俩给急得啊,你瞧梧姐都上火了,嘴角起的这一潦大泡。
“我们等啊找啊,直到看到你给梧姐的留言才敢确定她是偷着逃出来跟了你了。你又说要和何哥留下来再多采访几天,顾队,这次我是有备而来的,你上回不是说要个免责书吗?我都签好了,是我自己决定来的,真出了什么事,我不要你负责。”
一张纸伸到面前,顾川打开他的手,说:“你话真多,问你了吗?”
戴晓吾一脸谄笑:“来都来了,事已至此,顾队你就别骂我们了,留点时间多采访多拍摄,我给你们做好传送和后勤保障。苏童那姑娘住哪间房啊?她跟过来这几天,估计也没少受你骂吧。”
简梧的一张脸煞白,两只眼睛针似的从刚刚起就一直刺在顾川身上。听到这里才接话,阴阳怪气地说:“他哪舍得批评苏童啊。顾川,你这趟差出得真是滋润了。”
戴晓吾咕哝:“听不太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