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儿都没有,他在一团乱里坐在椅子上点烟。
苏童恰好过来,一把抢过他的打火机,说:“顾川,你搞什么,这儿可是加油站!”
顾川这才回神,将烟收起来,说:“我疏忽大意了。”
阿勒夫和哈迪都爬上车子。哈迪说:“咱们继续赶路吧。”
顾川说:“先等一等,咱们走了多远了?”
哈迪说:“没有两百公里,也有一百五了,怎么了,顾?”
顾川说:“我想回去。”
“回去?顾,你这玩笑可不好笑。”
顾川说:“我有东西没带来,我猜是丢在那家店了。”
哈迪问:“重要吗?不重要的话能不能就算了,是这样的,顾,如果我们现在往前赶,说不定很快就可以追上何,可如果这时候回头再来一次的话,何说不定就已经出了边境了。”
这一番对话实在有几分熟悉,苏童去看顾川,等他的回复。
顾川并没回答,此刻拿手用力捏了捏眉心,沉默。等了几秒,他终于妥协,说:“好,咱们赶路吧。”
方才还精神奕奕的男人一下子无精打采,苏童心里讶异,帮忙整理他扔得处处都是的东西时,问:“你丢了什么?”
顾川说:“没什么。”将她手里正折着的衣服拿过来,自己又展开来重叠了一次,垫到包的最里层。
去拿落在地上的一支笔的时候,袖口上缩,露出一截胳膊。苏童匆匆一看,起初没觉得哪儿不对,直到那手臂上白了的一块在脑海里晃过两趟。
她忽然想起来了,说:“顾川,你是不是把表丢了?”
顾川手下动作一顿,又不露声色地掩盖过去,说:“算了,丢就丢了。”
苏童将笔从他手里拿过来,抓着他的手腕,问:“那表很贵吧?”
顾川说:“没啊。”
苏童:“你还是想回头去找,对不对?”
顾川:“没啊。”
苏童:“顾川!”
顾川将东西一放,往椅背上靠过去,说:“苏童,你能不能先别问了。”他将窗子打开一点,让风透进来。
雨已经停了,天气却没半分好转,天仍旧灰蒙蒙地罩着一片荒漠,四处都吹着萧瑟的风。
苏童是见过那只表的,不过第一面就闹得不愉快,指针懒洋洋地躺倒在表盘里,连个走慢的面子都不给,直接就停了。
表盘上有些划痕,表带也很旧,然而戴表的这一位很小心,哪怕是它已经如此高龄,和人见面的时候还是亮闪闪的。
有多昂贵的表才能让一个这样的人留恋这样久的时间?苏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猜出这背后的故事了。
她立刻拍了拍哈迪的椅子吸引他注意,说:“哈迪,咱们必须回去。”
几乎所有人都看向她,哈迪一惊:“Sue,你在说什么,我们已经开出这么远了!”
苏童还是说:“我们必须回去,再多耽误一刻,就离得更远一点,我们必须立刻掉头。”
哈迪不可能由着她胡来,去求助于顾川:“顾!”
苏童催促:“回去!”
顾川能听懂她刚刚的话,此刻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苏童说:“顾川,那表是不是简记者送给你的?”
顾川身子一颤,他将烟掐了,来抓她的手:“苏童。”
苏童回握住他,说:“顾川,你先听我说,你必须让哈迪掉头回去。如果你今天不能拿回这块表,你一定会放在心里惦记一辈子。
“我是个很小气的人,我可以允许你有过去,有过你爱的人,留着她带来的记忆,留着她送给你的礼物,但你不能惦记她一辈子,连块表也不行。
“何摄影师有经验,他能照顾好自己,咱们也一定能追上他,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先把这件事了结了。”
表果然还在那家店里。老板早上打扫房间的时候在楼梯一角发现了它,表带和表盘分了家,一看就是上下楼时不小心掉的。
顾川稍一形容,他立刻就从房间里拿了出来,问:“是不是这一块?”
刚一看到表带,就知道这是自己的,顾川将之接过来,说:“就是这个,谢了。”
老板诧异:“这块表这么珍贵吗,你们都走了那么久了,还要回来取它。”
顾川瞥了一眼正和哈迪他们围在桌边专心吃午饭的苏童,说:“也没什么贵不贵的,就是舍不得丢了。”
“这表很老了吧。”
“对。”
“都已经停了呢。”
“是啊。”
“该换就换一个吧。”
顾川摸了摸上头留有划痕的表面,说:“是啊,该换了。”
大家吃饱喝足,方才又重新回到路上。
顾川一直在修表,发条已经上到最紧,按上表冠的时候,秒针还是一动不动地守在原地。苏童凑过来看,他手指正翻检表盘,修长白皙,指缝干净,比这块表更像是一件艺术品。
顾川抬眼看她,抓到她视线,说:“睡会儿。”
苏童摇摇头,问:“你这表怎么回事,又不走了吗?”
顾川说:“是啊,这次好像不管怎么弄都不走了。”
“你会修表吗?”
“不会。”
“不会你当然怎么弄都修不好了。”
苏童将表一把抓过来,说:“我来瞧瞧。”
顾川:“你连表都会修?”
话音刚落就见她煞有介事地握着表一阵猛摇。
苏童一脸认真地说:“以前我看我爸爸都是这样修表的,一不听话了,就骂它两句,再拿起来好好教训一下,准保能乖乖听话。”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顾川都不忍心提醒她机械表芯根本不能这样剧烈地晃动,说:“你爸爸这方法倒是很新奇,教训一下我懂,但为什么要骂几句?”
苏童说:“有讲究的。我爸爸说万物皆有灵,你和它说话,它尽管不能回答你,但它是能听得懂的。”
顾川:“有成功的例子吗?”
苏童:“有啊,我们电视机坏了,怎么弄都弄不好,我就说你要是再不出影,我可就把你扔了,然后一掌拍它上头,再开的时候居然就好了。诸如这样的事儿还多着呢。”
顾川不禁笑起来:“厉害,厉害,没想到你爸爸还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你肯定非常崇拜他吧。”
苏童说:“这世上能有孩子不崇拜爸爸的吗?”
顾川说:“这倒也是,不过之前从没听你提过他,你们多久见一次面?”
她笑脸一僵,手里的动作渐渐停下来,说:“我们都快十二年没见过面了,要不是有他照片,我都快要记不清他样子了。”她把声音低下去,“他很早前就去世了。”
这却又是顾川未曾想到的。她个人资料上的社会关系一栏只填了妈妈,不要求严格政审的前提下,写到这种程度已是可以过关。
他只知道她父母离异,她跟着妈妈,父女感情也许并不融洽,但从没往这一方面多想。
顾川去揉了揉她的脸,说:“对不起,我居然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苏童往他手上蹭了蹭:“没事儿,都十几年前的事了。”又努嘴看了看还是纹丝不动的表,无奈地递到他手里,“对不起呢,还是没让它走起来。”
顾川接过来又看了看,说:“算了。”
苏童:“你这表是什么牌子的?”
顾川指着表盘上的标志,说:“积家,听过吗?”
苏童两只黑眼睛骨碌一转,心想这表名字还挺接地气的,说:“听过啊,菜场经常有得卖,鸡架鸭架什么的,回来熬成高汤便宜又美味。”
顾川直起腰,倒在自己座椅上笑个不停,把苏童闹得一头雾水,问他笑个什么,他很促狭地看她一眼,说:“对的,做这个表的就是因为喜欢啃鸡架才取了这么个名字。”
饶是蠢蛋也知道这话里的嘲讽了,苏童撇着嘴直拿余光扫他,顾川先喊了停,说:“好了,不逗你,没听过也情有可原,这表一直挺低调的。”
苏童说:“我比较关心贵不贵。”
顾川又过来刮她鼻子:“贵,当时钱还值钱,这表花了八万才拿下来。这是我十八岁时,简桐送给我的礼物。一次我们逃课逛街时看到的,当时我一眼就相中了,不过价格太高连进店的勇气都没有。谁知道她记下来了,花了一整个暑假的时间打工挣钱,攒了五千块,这才把表买回来。”
苏童:“一个暑假能攒五千块已经不少了,可五千也不够啊。”
顾川:“哦,她问她妈妈要了七万五。”
苏童直叹气:“你们这种高层次的恋爱,我这种烧火丫头一点也不懂。”
顾川逗她:“高层次也有高层次的烦恼,所以现在放低身段接接地气,老那么高高在上地端着也挺没趣的。”
要不是哈迪和阿勒夫都在,苏童现在大概已经跳起而殴之了,此刻两手一抱,气呼呼地说:“你这表再好再贵,现在不也停了吗?”
顾川说:“我这表是摔的。”
“摔的?”
“嗯,我跟她提分手那天摔的,以为她起码要挽留一下,谁知道她会立马答应起身就走。我心里又急又气,无处发泄,就把表拿了摔到地上了。表面当时看起来倒还好,但是机芯坏了,后来花了很多钱才修好,不过回不到以前了。”
顾川微垂着眼睛,很平静地讲述一件往事,表坏的往事,让人听起来,却像是在说一场恋爱的解体。
一时冲动怒下的狠手,让感情蒙上阴影,即便后来心有不忍,花了再多精力进行维系,却也只是时灵时不灵,总有一天要走到尽头。
就和这块表一样,再精细的工艺,再精心的保护,其实早已从内部被一点点地击垮侵蚀,在那些曾经说好分秒不差的时间里错了节拍。
如果记得没有错,这大概是顾川第一次和她提到和简桐的那段过去,说得不紧不慢,但也并非无波无澜。
苏童清楚地知道,简桐这个人在他的心中仍旧占着一席之地,尽管一直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却像是个鬼影一样,在她每每得意忘形的时候就出来吓她一下。
这个老男人啊。
苏童嘀咕着:“你怎么当时不把自己摔了呢?”
顾川说:“是啊,那时候还年轻,要有现在一半沉稳也就没后头那么多事了。”
苏童直拧眉,往他面前凑过去,牢牢盯着他眼睛:“我听你这话怎么还有几分想复辟的意思了。”
顾川说:“想想罢了,复辟这东西历史上多少先人搞过,最后成功的基本没有。”
苏童牙齿都酸得疼,直从牙缝里嘶气:“顾川,你还真是始乱终弃的典型啊,不行,从今以后我得要时时刻刻都跟着你,不然哪天你出门绕一趟转身就把我给忘了。”
顾川说:“欢迎监督,你吃醋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
他也往她那边凑了凑,冰凉的鼻尖触到鼻尖。
就像是猛然间按下某个开关,一过了安全距离,身体里就有种熟悉又陌生的热度上升,冲得头皮又酥又麻。苏童说:“你才爱吃醋呢,我和汤姆多说一句你都给我脸色看,还凶我,有你这么公私不分的人吗?”
心里却仍旧是怕他,忙不迭地将眼睛挪开了,欲要直起身,顾川已经一手按住了她后颈,衔上她柔软的嘴唇。
苏童惊得直抽气,急道:“前面有人呢!”
他们坐第二排,哈迪和阿勒夫正在前头闲聊,一个问离哨卡还有多远,一个回并不清楚,待会儿该换人开车了啊,好啊,当然没问题。
苏童出了一身汗,拿粉拳砸他:“顾川啊!”
顾川很低很沉地喘气,混沌里终于睁开眼睛,听到她的顾虑,伸出手往他们脸前一挡。掩耳盗铃吗?他已经又将眼睛闭起来,轻撬开她口齿,吞入她多话的舌头。
一车之内的两个世界,刺激得教人眼前发白,头晕目眩。苏童只觉得身体里的热度陡然直冲极值,血液被煮得咕嘟咕嘟沸腾。
到底有没有人知道,在这样荒芜寂寥的异国他乡,有这样的一个男人吻着这样的一个女人?
向晚的时候,他们到达第一个哨卡,国家提高了警戒,搜检比任何时候都要严格,他们带来的相机、摄像机更是重点对象。
顾川给苏童戴好了头巾,要她坐在车上别下来,她忙着往护照里塞钱的时候,顾川抓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顾川说:“这次不给钱了。”
顾川让阿勒夫将在那镇上买来的饼和鸡蛋拿下来,分给这里的哨兵,本来还绷着脸的年轻人们居然很快喜笑颜开,和顾川讨论起邻国的局势。
他们用这个办法一路通行,哈迪连连竖大拇指,夸顾川有办法。
苏童不理解,顾川说:“你没听那个老板说吗,靠边境的地方得不到及时的补给,人们已经开始吃垃圾、吃树叶。哨卡也好,边关也好,这儿四面什么人都没有,荒郊野外的一个孤点。给钱已经不管用了,但你给他几张饼,一点鸡蛋,能管他几天饭。”
听得苏童一阵佩服:“真有你的。”
顾川说:“做什么事都要靠脑子,你以后想做什么,也要先用脑子想一遍。”
他说得一本正经,言辞之中带着淡淡的责备,苏童一怔,直到他把她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拽过去,这才想到他话里的深意是什么。刚刚他和哨兵说话的时候,她蜷在位子上,偷偷开了自己的照相机拍照来着。
顾川说:“这儿对新闻的掌控很严格,说不许拍照就不许拍照,别给自己惹麻烦,你忘了正义被人用枪指着的那一次了?”
苏童低着头,说:“知道了。”
开了相机,翻出她刚刚拍的相片,顾川边翻边睨她一眼。
很长的一组照片,却只有他一个人入画,或是他看天的侧脸,或是他夹着烟卷的手指……还有一张他朝她望过来,被她在一瞬间按下快门。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看向她的时候居然能带着这样温柔的笑容。
顾川皱着眉心,然而嘴角上扬,小声说:“你这拍的是什么狗屁。”
渡过边境,又到故地。
雨停之后,沙尘渐渐大了起来。窗子上只剩下黄茫茫的一片,能见度降到了二十米左右,不开窗,车子里也充满着呛人的土腥味。
路边不时闪过烧焦的汽车,有小轿车,也有大巴士。顾川不敢懈怠,既要观察外面的路况,又要紧紧盯着开车的阿勒夫,防止他打瞌睡。
然而一到夜里,苏童的发烧又严重起来。顾川喂她吃了药,要她躺去后座,拿她的背包做枕头,给她垫在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