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长度有限,她蜷着身子,微微发抖,两手拉着顾川的一只手,鼻息很重地喘气。顾川将两人带来的衣服全盖到了她的身上,又让阿勒夫把空调开到最大。她面色潮红,身体滚烫,额上分明已经出了细密的汗,还是冷得直哆嗦。
顾川的心陡然一颤,将她半抱起来,自己坐去一头,让她半边身子偎依到怀里。一只手抚住她后背,一只手摸着她脸,要理顺她头发似的拿手一遍遍梳着。
苏童身上难受,更加一点也不亏待自己,在他怀里扭过来扭过去,不找到最舒服的姿势绝不罢休。她像只虫子似的拱来拱去,脸在他下腹擦过来擦过去,嫌弃他这裤子不平整,又提了提他裤腰。
顾川几次弓腰躲闪不及,手在她脑后轻轻一拍,低声说:“别闹了!”
她黑黢黢的影子埋在他腿根。车里空调开得大,烧得顾川火气也旺,喉头干巴巴的,像外头一样刮起沙尘。
她打定主意折他寿来的吧。
前头阿勒夫忽然踩了刹车,汽车猛地停在一座被炸毁的桥头,车前的水泥路面像被犁过似的,桥面坍塌。
阿勒夫和哈迪扭头看向后座,说:“顾,路断了!”
顾川立刻打起精神,探出窗外查看情况,说:“掉头吧,从那边隔离带的缝隙逆行过去。”
然而另一侧路面被炸的情况更严重,一个直径四五米的弹洞边,露出的钢筋如锋利的触手般张牙舞爪。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顾川一手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一手抓着车顶的把手稳定住自己。
直至车子左串右行,堪堪从弹洞旁挤过,又重新回到高速路上,大家提起的一颗心方才缓缓放下。
刚刚不安分的小女人终于静悄悄的。光线微弱,只瞧得到大致的轮廓,他用手指顺着她额头一直摸到她紧闭的眼睛……她居然已经睡着了。
顾川笑着帮她盖上件衣服,手在那柔软的嘴唇上来回摩挲着,弯腰亲不到她,只能抓起她的手放到嘴边。
这一路难走,路上有多处被炮火炸毁,车子一连几次绕进沙地,在坑坑洼洼的地面颠簸前行。幸而均能化险为夷,及时躲避灾害,平安地再次回到高速上头。
黑夜尽管影响了视野,沙尘又一直很大,但让需要目测发现目标的兵器无所施展。恶劣的天气创造了隐蔽行军的最佳条件,大大降低了行程中的危险。
于是天光放亮的时候,车子顺利开入市区。
苏童在顾川的怀里被摇醒,在她伸着懒腰,仍旧睡眼惺忪的时候,顾川已经开始给她穿上印着“press”的防弹背心。
他随即就拿外套将她紧紧裹好,仍旧不放心,在她耳边提醒道:“记着,你永远不能把里面的这个露出来。目标太显眼,你不能把自己暴露在大家的视野里。”
苏童连连点头,又匆匆戴上头巾,尽量压低身子,趴在顾川偷偷举着摄像机的手上往外看。
壕沟里的石油被熊熊点燃,整座城市火光四起,一团团燃烧的橘色火焰吐着火舌从眼前舔过,滚滚浓烟遮天蔽日,擦着车顶向后飘去。
第一次进入,这座古城虽然颓败,却仍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即便后来开打,轰炸也大多被提前预警,目标明确,干脆简单。
而这一次再来,却已经是真真实实的兵戎相见,短兵相接。一队队穿着统一服装的士兵坐在车里,手持武器,表情警惕。
不知在哪一个地方就会遇到伏击,紧接着便是枪林弹雨。
顾川将下巴压着她的头发,吻她的额角,问:“怕吗?”
耳边有哭喊声和零星的枪炮声,哪怕隔着老远的距离,仍像甩不掉的苍耳一样紧紧黏在身上。
身处乱世,命如草芥。在这种地方,上一秒还在和人嬉笑怒骂,下一秒就可能在炮火中被炸得身首异处。
生生死死不过瞬息间,一个不走运的早来一秒,或晚走一步。
苏童心脏怦怦直跳,问:“你要我说实话吗?”
顾川:“嗯?”
苏童说:“我怕啊……可是因为身边有顾川,就又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
环着苏童的手臂收紧几分,顾川紧贴着她的身体许久未动,最终一手压着她的头将她抱了回来,按着她半躺到座椅上。
她一昂头,他立马按下去,说:“你别动。”
他自己偷偷将摄像机变换有限的角度,对准这炼狱般的城市,记录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里发生着的一切。
他们照例赶去城市中心酒店,却没料到这里已是铁门禁闭。院里没有一辆汽车,也没有来往的记者,两个荷枪实弹的人站在门口,钢盔下两只警觉的眼睛透过铁栅栏向四处扫视。
阿勒夫和哈迪都没了主意,求助于顾川,顾川想了一想,说:“去马达亚酒店。”
和城市中心一样,马达亚也是政府指定给记者的酒店之一,只是在城市东南角的郊外,因为交通不便,平时并不受他们这些与时间赛跑的媒体人的青睐,要不是此刻紧急,顾川早已记不起它的存在。不过现在已入战时,情况截然不同。赶到的时候,酒店的人果然很多,平时入住率不到百分之二十的酒店,现在几乎已经爆满。
看到来往的人中有其他地区面孔的记者,顾川提着的一颗心总算略略放了下来。苏童抓着证件办理入住手续,向前台咨询是否有来自中国的客人。前台很客气地告诉她,因为有保密协定,无法向她告知入住客人的情况。
苏童出师未捷,还在想是不是要用塞钱的老办法,门口突然进来三两个人,架着个号啕大哭的女人。
苏童本来只是匆匆一瞥,在看清那人面容后,几乎惊得一跳而起,放下手里的东西急跑过去,抓着那女人的手,问:“詹妮,你怎么了?”
詹妮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往她脸上一转,撮起嘴要发出她名字的那一个音节,却只是从沙哑的喉咙里吐出几声呜咽。她因悲痛而说不出话来。
詹妮旁边有同事认出苏童,非常抱歉地告诉她:“对不起,詹妮情绪太激动了。”
苏童问:“到底怎么了?”
有人哀恸:“我们失去了一位杰出的好同事。”
苏童脑中“嗡”的一声。
“汤姆,你认识汤姆的,对不对?”
酒店房间紧张,只剩下一楼的几个单间没租出去。顾川本来只欲拿一间,想了一想,还是多要了一间。去看苏童,她没理会他的深思熟虑,已经有些恍惚,只是木愣愣地向前台翻译了过去,然后取了房卡递给顾川。
两人的房间是门靠门,只隔着一道墙,隔音效果很不好,一关上门,谁打了个喷嚏谁说着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川在屋里走了走,舒展筋骨,又踱步到窗边,在墙壁的掩护之后,微微撑开蒙着黑灰的玻璃窗,自那条狭窄的缝隙里看向这座颓败的城市。
浓烟四起,日月无光,间或自厚重云层中穿过的阳光像裹着纱帘。灰蒙蒙的一片废墟里立刻有镜片的反射光,那是狙击手在瞄准目标。
顾川又把窗户关了起来。行李随后送达。顾川向人道谢,留了些微不足道的小费,等人一走,拉紧房门,他立刻偷偷架起卫星电话,只是捣鼓半天还是于事无补。准备用笔记本电脑的时候也遇上麻烦,沙尘飘进键盘,积在触点的底下影响感应,打字的时候几乎要用力的敲。
简梧不在线,他留了一行字简述情况。
顾川随后出门去找苏童,敲了两下门,喊一声是我,房间里很快响起脚步声。
没几秒钟,门后出现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她刚刚洗过脸,没有热水,脸被冷水激得晕上两处嫣红,鼻尖也是水红色的。短发湿了一圈,刘海聚起几股分在额上,没有阻挡,一双清亮的眼睛显出来,含情脉脉地看他。
苏童看顾川喉结滚了滚,此刻一步跨进来,长臂一捞将她揽到怀里,热腾腾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上,带着暖意的手指将她下巴一挑,要她被迫地抬起头来。
不知道自己哪一点教他动情,苏童都已经做好了他要吻下来的准备了,顾川那只手忽然擦过她脸颊,按到了她的额头上:“还有点发烧。”
顾川带了药,带了灌了宝贵热水的保温壶,将人松开后,把东西从外套的大口袋里一一取出来。顾川说:“先把药吃了。”一只手已经平摊到苏童面前,还是老规矩,她低头将药吞了,没来得及喊苦,水已到嘴边,他捧着她后脑,两只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水一点点地入到她嘴里。
顾川放下杯子,她很自觉地张手搂到他腰上,头找了个舒适自在的地方,懒洋洋地靠过去。顾川摸着她头,说:“我陪你去找那几个美国记者吧,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事情还没下定论,刚刚不过是捕风捉影后的推测。”
苏童立马抬头看他,眼中一闪:“真的?那……何摄影呢?”
顾川说:“或许已经来了,或许还在路上。先去把这事忙完了,回来再想办法。”
苏童感激地直点头:“好。”
去到詹妮房间的时候,正好遇见刚刚那几个人出来,他们将门轻轻带上了,对苏童和顾川抱歉地说:“詹妮已经睡下,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苏童只能不死心地问他们:“刚刚你们说失去了一位好同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汤姆,汤姆他去哪儿了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有人说:“小姐,你听说这里有记者失踪的事了吗?”
苏童说:“是的,美国记者,两个,但我不知道是哪两位。”
这人指了指房门,说:“一个是詹妮,还有一个是……”
他吸了吸鼻子:“汤姆。”
他们是在战争打响后就预备随军进入最前线的地方采访的,不过不是和政府军合作,他们希望用另一种视角来全面剖析整个战局。
他们要去到与当地政府对立的那一面,从他们的眼里看这个世界,只是没有想到急转直下的局势会让他们陷入一个泥潭。
“是线人出了问题。”他们说,“说好要带他们安全深入的线人临时变了卦,将两个人丢在一片枪林弹雨里之后便溜之大吉。”
冲突地区,线人就是最大的资产,相信某个线人,就意味着要把性命交到他手上。
苏童心里一揪,问:“他们被谁抓了吗?”
“当地的一个组织,抓了去当人质,要和政府谈条件。记者,年轻的记者,美国来的,有男有女,他们以为手里握着很大的筹码,大家都会听从他们的意思,给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打个八折也可以。”
可是他们忘了,没有人会真正和绑架分子谈条件,何况又是在这样动荡,本就飘摇欲散的地方。
救援队强行攻入关押詹妮和汤姆的房间时,距离汤姆被处决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捡回一条命的詹妮吓傻了,见到他们之后便开始号啕大哭,在大家的护送下,她进到当地的一家医院进行诊疗。她需要心理辅导,需要有医生将她从这恐惧里拔出来。可面对一整个医院里断腿断手的危重病人,大家却又不得不将只有皮外伤的詹妮带出来。
“去采访的时候,他们说过,这是他们个人的决定,他们承担所有后果。”
话到后来,大家都沉默起来。
一直在旁没说话的顾川不知怎么就想到何正义写在纸上的那句话:我做了领导想让我们做但不好说出来、广大电视观众希望我们做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被验证过答案的苏童恍恍惚惚,开门的时候,她忽然问:“只是为了一张照片,一段视频,一篇采访,就这样牺牲掉自己,值得吗?”
在国内昂着头,说无论如何都要找机会过来的那个人此刻已经完全变了样。身体僵硬,声音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狠狠压着她,教她无法动弹。
顾川过去搂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手往她脸上一抹,立刻被湿了掌心,他一言不发,就等她无声地哭。
直等她一安静下来,顾川才说:“我能理解他。”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却听懂了,有些愣地问:“为什么?”
顾川说:“这个地方,生存与死亡的界限如此模糊,往往你昨天驻足的街角,今天就可能有人被不知从哪儿打来的子弹一枪毙命。可作为记者,口袋里揣上录音笔,肩上扛着摄像机,脑子里想着今天的新闻稿,就会有冲到现场的欲望,管它是什么样的现场。我们不会想到这里是危险还是安全,这件事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在冲突地区报道,做什么风险评估都是狗屁,这里没有安全与危险之分,只有去与不去。”
只有去与不去。
苏童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一面背抵着房门,一面靠在他怀里,问:“所以你十二年前哪怕已经被国内催促无数遍,还是要带领大家回来,就是因为你想去。”
顾川像是咬了咬牙:“我想去,我是想去。”
苏童说:“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想去,不想跟着你去?”
顾川突地一震,身体的变化总是相互依靠的那一个最先了解。
苏童去捧他的脸,说:“大家都是记者,你说过的,责任扛在肩上,就不会去想前路到底是什么样,大家都是心甘情愿的,你不过是个领头人,是让大家团结在一起的纽带,即便没有你,还是会有人要回来,如果一个运气不好,还是会有人受到伤害。你懂得安慰我,怎么不能安慰你自己?你太累了,没有人要责怪你,可你把你自己封闭起来,你过度地保护每一个人,你以为那样就是对的,可或许别人并不是这样想的。”
一时间的角色反转,好像起初不是她先沮丧一样。许多人都和他说过同样的话,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切身体会,没有谁在经历完他们所经历过的这一切之后,胆大的,无畏的,愣头青的,没来由的,还能站到他面前和他提到这件事。
也只有她,第一次见面就敢问他为什么当逃兵的她,一次次撕开他不愿回顾的伤疤的她。可他又怎么忍心苛责她……仿佛只是一瞬之间,顾川觉得心里有某一处松动了。他低下头来冲动地吻她,双手往下,死死抱住她纤细的腰肢。
人来人往的过道上,有各色皮肤的面孔看过来。所有人都有事要做,有地方要去,匆匆一瞥里,没人会去想这对男女身上发生过什么,交谈了什么。
他们只是相拥接吻的两个年轻人,或许是刚见面,或许是要离别,或许只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直到有个身影伫立在这过道一边,静静地看着这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