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的后半段,她一直维持着这个动作,虚弱无力地倒伏在桌子边。
哈迪拉顾川去一边商量,强调不能在这时候让她一个人贸然回去。
顾川一扫桌边的苏童:“你去问问这儿有没有房间。”
会做饼的玻璃心老板也经营家庭旅馆,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条件,就是家里二层小楼空出来的几间客房。
哈迪没多会儿跑过来,丢给顾川一把钥匙,说:“我和阿勒夫住一间。”
顾川指指自己和苏童:“怎么只有一把,她的呢?”
哈迪抓着饼咬了口,含糊不清地说:“就两间,你们俩住一块儿吧。”
顾川自认没在哈迪面前和苏童有过哪怕一分的亲密,可他就是这样斩钉截铁地知道他们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
哈迪看出他脸上的疑惑,说:“这姑娘失踪那次,你找她都找疯了。你对她说话那么重,她还处处跟着你……是你女朋友吧?”
顾川没再说话,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将苏童架到房里的时候,她已经有些迷糊了,前脚刚让她坐到床边,他一松手站起来,她立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在钻风的后车厢里窝了一下午,又在边境受到惊吓滚到泥水里,她不能再穿着湿透的衣服睡觉。顾川拉她坐起来,问她:“能不能自己脱衣服?”
苏童艰难咽了口唾沫,闭着眼,去解外套,动作慢慢悠悠的,实在考验人耐性。都这种时候,共处一室了,还有什么好矫情的,顾川将她的手打开,帮她将衣服解了,直脱到贴身的内衣。
她穿紫色的保暖内衣,被捂得半干不湿,袖口领口仍旧有深色的水渍。顾川心一横,把这些也扒了,教她赤条条地滚进被窝里——他这才想起其实自己的衣服也还湿着。
哪来得及换一身,要做的工作还没完,顾川先伺候她把药吃了,又拧了条湿毛巾搭她头上帮忙降温,这才拿冷水把脸和头洗了。
没完,赶忙下楼找老板要了几根绳子,在屋子里横了几道,把湿了的衣服拧拧干,一件件挂上去,房间里立马飘起了奇形怪状的彩旗。他们随身带的装备也都一一取出来,擦干净水渍,搁在干燥的桌子上,一个没留意按开了她的相机,进到了相册。
起首的第一张就是他站在台阶上抽烟的照片,身前的街道一如往常,只是不远的地方升起滚滚浓烟,时间定格在他离开的这天上午。
再往后,是他在餐厅吃饭的照片,他翻阅当地报纸,完全瞧不明白,眉心锁着,一手还端着装着冷水的杯子。
还有他坐在车上的照片,只是侧脸,视线不知注视着哪一点;他在新闻中心工作的照片,眼帘低垂,钢笔抵着下巴;他在陌生的繁华街头,单手插袋,仰首看天;还有……
顾川将相机关了,心中难以平静。
一转头,苏童将自己包得如同一个蚕茧,只露出半张烧得发红的脸,身子蜷在被子里瑟瑟地抖。他坐过去很轻地摸上她的脸,她眼珠滚动,急促地呼吸,问她是不是难受,她微微睁开眼睛说:“冷。”
“冷?”
“好冷。”
顾川又捧了一床被子,几乎想也没想就将衣服脱了,只剩下捂干后贴身的一层。他钻进被子里将她紧紧搂到怀里。
他一手绕过她的脖颈,抚摸着她微湿的头发,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说:“不冷了,咱们不冷了。”
她身子滚烫,却抖如筛糠,有热源贴上来,便像向阳的藤蔓般缠绕上来,四肢都紧紧锁住他。
他微微向后仰着看她,一张莹白的脸上像是蒙着雾气,睫毛沾着的泪滴晶莹欲滴,嘴唇靠着他锁骨的位置……他知道那里有多柔软美好。
顾川喉结滑动,身体已经渐渐不受控制。
夜还很长。
苏童晚上发了汗,那困在身体内精力旺盛的一只小兽终于在下半夜的时候安静下来。
身上黏糊糊的不好受,她翻了个身子将头陷入枕头的另一边,手和脚搁到被子外头。空气湿润但凉爽,毛孔微张刚刚畅快地呼吸一口,就有温热干燥的手将之又抓回被子。
又被拦腰抓住,这手的主人往后一收力气,她就像只脱水的鱼被轻而易举地控制。直至搂进一个温暖的胸膛,又像是回到了梦里的天堂,摇着尾巴轻松畅游。
亮着一盏橘色的灯的夜里,有个男声压抑地说:“别动了。”
她像是睁着眼睛,却又看不清东西,目之所及是一白色的光,转瞬而又沉沉睡过去。
是几声狗吠喊醒了苏童。
一夜过去,小小的集镇渐渐恢复了热闹。农家人起得早,隔着一道篱笆和邻居对话,今天吃的什么早饭,待会儿几时出门,去买点什么吗,当然需要了,家里住进了人。
谁家的小孩放开了嗓子地哭,不知被谁塞了个糖就抽抽搭搭地停下来,像卡了的磁带,吱吱呀呀地做结尾。
苏童终于不舍地睁开眼,看到面前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漆黑,深邃,就这么一眼不瞬地看着自己。
她渐渐把昨晚的事情一点点从大脑深处拾起来,记得他喊她脱衣服来着,记得滚进被子里冷得直打战来着,记得死死抱住一个热源来着……
再往后想就红了脸,苏童默默往后退了退,再退了退,煞有介事地拿被子裹住自己,然后看到他那双眼睛倒是平静无波,气氛就更显得尴尬起来。
顾川这时候坐起来,说:“要是觉得好点了就赶紧起来,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苏童不太确定那个“我们”里包没包括她在内,想问,但此刻却有更值得关注的东西吸引着她。
顾川只穿了一件灰色背心和同色的三角裤,紧身的,上半身的肌肉被修饰得很好,宽厚的背阔肌,紧实的胸肌,轮廓分明的腹肌,再往下……苏童咽了口唾沫。
顾川拿起一边桌上的冷水喝了两口,齿龈冰得发颤,拿舌头抵了会儿,还是没忍得住,迎上她毫无遮挡的视线,说:“看哪儿呢?”
苏童也不加掩饰,回答得几乎理直气壮:“看你呢。”
顾川心中冷嗤,步步逼近,跪上床,说:“好看吗?”
苏童说:“还不错,脱了衣服可能更好看点。”
顾川当即头皮发麻:“怎么说话呢,是不是女人?”
苏童抬起下巴:“这么说话就不是女人了?就许你看我吗?”她伸出两根手指,“两次。”
不知道是随着她生过病的哪根筋烧坏了。他一步跨到她身上,扯着那只在面前乱晃的手往床上狠狠一按。
苏童立刻慌了神,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他看见眼中所蓄的那汪深泉忽地燃起烈火,熊熊焚烧开来。
她皱紧了眉,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喊:“顾川!”
“我在听。”
“我怕。”
“怕什么。”
“怕……疼。”
他身子压得很低,声音沙哑:“苏童,别怕。”
别怕,把一切都交给我。
那一瞬间的意乱情迷如同中了蛊。
苏童拿手抚过他的后脑,一直触到他额角的伤口上,来来回回地抚摸。他身心猛地一颤,很温柔地吻着她,仍在含糊不清地说:“别怕。”
好像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谅解的!小脾气,前女友,第三者,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分手一次就嚷嚷起“我好痛苦,我要死了”……
都市丛林里每天都要上演的肥皂剧,他们也做过主角的肥皂剧,在这座随时可能颠覆的城市,在那些轻易可逝的生命面前,薄脆得像一张经年泛黄的纸。
他们都是见过生死的人。
他们都是死里逃生过的人。
她妄想能有一天可以与他比肩。
顾川穿好衣服凑过来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挡了挡,他拿手推开了,说:“现在害羞可来不及了。”
苏童又把手挡在额上,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开来,忽然听到他问:“发烧都好了吧?”
一时间如临大敌,苏童抓了抓头发,说:“还有点热,头也晕。”
顾川说:“不昏过去就行,不影响你坐车子回去。”
苏童两肘一撑,支着自己坐起来,说:“你还要送我回去?一个人?”
顾川正将被子放下来,顺势一包,将她紧紧围在里面,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他跪坐到床沿,将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头顶。
苏童翻着白眼往上看,说:“顾川,你这叫始乱终弃。”
顾川幽幽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使的美人计?毕竟这年头,潜规则什么的太多了。我到底是个男人,美色当前受不住诱惑,大家也是能理解的。”
苏童紧裹着被子,像条虫子似的昂起头,直凑到他面前,说:“顾川,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你这是倒打一耙。”
顾川垂着眼睛看她,似笑非笑:“谁知道,你可是有过前科的。”
苏童知道他指的是她找简梧开后门的那一次,一点也不回避,问:“那你想不想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顾川:“愿闻其详。”
苏童说:“其实答案没那么复杂,当时就是一个劲儿地想气你罢了。”
顾川一蹙眉:“嗯?”
苏童:“我知道简梧这人和我不对付,瞧我的眼神都带把刀呢。她那时候约我喝咖啡,拿工作这事儿来羞辱我,要我在进华兴社和你之间做选择。我这个人是不聪明,可我也不傻啊,一个梦寐以求的工作和一个大名鼎鼎的顾川相比,当然是后者比较重要了。”
顾川一嗤:“你这言行明显不一致吧。”
苏童乐呵呵地说:“别急啊,我这还没说完呢。那段时间咱们俩不是正闹矛盾嘛,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等到我回去之后仔细一想,对自己说,‘苏童,就是答应了她又能怎么样啊,你不仅得到了好处,还能被简梧献宝似的将这件事告诉顾川,他要是在乎你的话肯定被气得要死,他要是不在乎你——’”
话说得正到兴头上,她突然断了,顾川摇了摇搂在怀里的女人,问:“不在乎你的话怎么样,怎么不说了?”
苏童鼓着两腮,满脸不高兴地说:“要是不在乎的话……”
支支吾吾半晌还是没下文,顾川看着她越来越白的脸,蓦地笑起来,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自己被自己胡思乱想的那些东西给气着了。”
他像抱孩子似的将她放到臂弯里,去啄她的唇。
忽然有人敲响房门。
两个人都是一怔,苏童按着他埋在她身体上的脑袋,低声说:“别闹。”
哈迪的声音:“顾,你们起来了吗?老板带来了何的消息。”
苏童刚一起身就痛得想缩回床上了。方才配合运动的时间太久,现在猛然一动,四肢百骸都像是要散架一样。反观一边窗台前站着的顾川,完全神清气爽,简直岂有此理。
顾川正忙着收拾整理东西,几个照相机和摄像机都还能用,只是特地带过来的卫星电话出了问题。这儿的沙尘如碾得极碎极细的齑粉,弥漫在空气里,侵入进每一个角落,再昂贵的设备拿出来也和老古董一样。
顾川按了几次开关机键,毫无反应,猜想大约带来的时候就已经出了问题,不然苏童这次逃脱,简梧再怎么和她不对盘,起码也会拨个电话给他,倒不知道是喜是忧。扭头一看还在床上磨蹭的苏童,说:“是不是等着我给你穿衣服呢?”
苏童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他还真就拿了她的一件毛衣给她套上,那满脸不高兴的小脸露出来的时候,顾川刮了下她的鼻子,说:“又不用你花力气,怎么能这么萎靡不振!”
顾川又道:“以后加强锻炼,再多适应几次就好了。”
苏童红了脸。
下楼的时候,阿勒夫和哈迪都在,围着昨晚的那个小桌子吃早饭。没什么大花样,仍旧是饼和热茶。不过因为病情缓解,又消耗过大,所以苏童觉得今早的东西分外可口。
边吃边喝,阿勒夫却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仔细瞧着她。看得人实在不自在,苏童将头发掖到耳朵后面,将脸偏过去。
阿勒夫这时候说:“Sue,你今天气色特别好。”
顾川走过来,冲他一笑,对苏童说:“张嘴。”他另一只手里是颗雪白的药丸,靠近她嘴边,她头一低,捧着他手将药吞进嘴巴里。
顾川又赶忙将杯子端到她嘴边,说:“试过温度了,不烫。”
她顺从地喝了一口,咽下药就说不要了,顾川还是不肯挪开杯子,去扶住她后颈,说:“多喝一点热水。”
一边的阿勒夫看呆了,后知后觉地去望哈迪。哈迪看着他的蠢样,有些受不了,狠狠瞪过去一眼。
老板从外头匆匆过来,拎了两篮子饼和一篮子鸡蛋,问:“我把这些放到哪儿?”
顾川说:“先摆着吧,我们待会儿拎车上去。只能凑到这么多是吗?”
老板苦着脸:“已经很不容易了,先生。”
顾川点点头:“非常感谢。”
哈迪问:“刚刚你说听到了我们朋友的消息,现在又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老板说:“有的有的,刚刚我去弄这些东西的时候又和他们再确认了一次,他们说确实有一辆三轮小车来过,在店里买了一点吃的就立马走了,那人长得瘦瘦高高,架着一副眼镜,是东亚人的长相。”
苏童翻译给顾川听,顾川说:“你问问他,正义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老板说:“向了东南方向,他想出边境是吗?那儿确实有一条路,可是近来设立了许多哨卡,想要通过非常麻烦。”
顾川说:“我们会有办法追上他的。”又看向其他三个人,“吃完了我们就走。”
苏童埋头啃着手里的饼,大气不敢喘,直到偷偷摸摸上车时,顾川一把拉着她的胳膊,问:“你真的不回去?”
苏童摇头:“我一定要跟在你身边。”
顾川想了想:“路上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状况,你必须听我的话。”
苏童一阵雀跃:“遵命!”
不过谁也没想到的是,路上第一个出状况的居然会是顾川。
车开出几小时后,在加油站停下。想确认时间的顾川这才发现,腕上的手表居然不见了。这事儿着实有点不寻常,平日里他对那块表一直挺重视的,睡前必定摘下来搁床边,到了第二天再戴起来。
昨天下了车后,因为一心想着苏童的病情和在要不要送她回去的两难中徘徊,人始终处在一种焦虑的状态。
后来为她忙东忙西,睡觉都顾不上,以至于表的事情他真是给忘了,或许习惯性地摘了,或许没有,搜肠刮肚半晌,他居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大家都下车放松的时候,顾川一个人把车上翻了个底朝天,随身带的背包成了受害的重灾区,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包东西全被扯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