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咬着唇摇了摇头。
他去抱她的时候毫无预兆,放开她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从她手里将背包取过来,说:“乖啊,现在每浪费一秒,正义都会多走远一米。”他揉揉她乌黑的短发,“去吃饭吧,或者逛逛,我这就走了。”
苏童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将门关起来,说:“顾川,你不能把我丢在这儿,万一又和上次一样,我遇到轰炸了,上哪儿有第二个詹妮来喊我?”
顾川说:“这儿不在战区,哪来那么多不长眼的炮弹。”
“可你也说过,冲突和战争是随时都可能爆发的。”
“戴晓吾和简梧都在,一有什么事,他们肯定会喊你的。”
“可我和简梧有矛盾啊,她老是瞧我不顺眼,你不在,万一她要处处针对我怎么办?”
苏童就和个一心要糖而不得的孩子一样,编出一大串的理由,希望得到关注的同时,一步步接近自己的目的。
顾川敲了敲隔壁的门,戴晓吾开门出来,顾川指了指苏童,说:“你把她给看好了,别让她到处瞎跑。”
戴晓吾连连点头,说:“放心吧,顾队,保证完成任务,那我不下去送你了!”
顾川说:“送什么送,等着回来接我吧。”
刚一转身,手被人紧紧抓上,扭头来看,苏童皱着一张小脸,不服气地看着他:“顾川,你骗人了吧。”
顾川挑眉望过来。
苏童:“那天晚上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后悔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戴晓吾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两人,顾川朝他凉凉睨了一眼过来。
好像无意中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戴晓吾回过神来,和只乌龟似的,尽管意犹未尽,仍旧把头往房间里一缩,十分识相地坐到最靠里的一张椅子上。
苏童说:“这才几天啊,你就把自己的话给忘了?”她死死抓住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挣得雪白。
顾川盯着那一处半晌,缓缓笑起来:“你不是说,不记得那一晚的事了吗?”
苏童被噎得反应不上来,顾川已经来掰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悬殊的力量教她一步步败退。直到他将她整个松开,脸上的神情坚毅。
他转身而去,苏童没有再追。
没意思的。
没用的。
他说了一就是一。
相临的另一道门打开,出来个黑卷发、棕色皮肤的年轻男人,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睫毛密长得能挡太阳。
苏童认出那是另一位司机阿勒夫,只见过几面,话都没说过。就连这样的一个陌生人也能跟着顾川,偏偏她不行。她这样想着连个招呼都懒得打,直到阿勒夫主动向她问好,她方才应付了事地朝他点点头。
阿勒夫说:“你们都不和我们一起走吗?你也不?”
苏童没精打采:“他不许我去。”
阿勒夫努嘴想了想,说:“不去是正确的,现在回去确实非常危险,你看电视了吗?我们的首都已经一片火海了,而且昨天一天失踪了两名美国记者。”
苏童心内一紧:“美国记者?知道是谁吗?”
阿勒夫摇头:“新闻里没有细说,但是有猜测是某些组织趁乱劫持了他们,如果是真的,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向政府索要赎金。”
苏童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詹妮和汤姆,转念一想,即便不是他们,是其他人受到伤害,也是她不想见到的。
阿勒夫说:“我得走了,哈迪应该已经将车加满油回来了。”
苏童还在想着什么,又听到他问:“嗨,我叫阿勒夫,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苏童回过神,说:“你可以喊我Sue。”
“Sue?”阿勒夫笑起来,“名字和你的人一样美,我但愿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到。”
苏童有口无心地附和着:“但愿吧。”
阿勒夫向她恋恋不舍地挥了挥手。苏童看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什么——
“阿勒夫!”
出发的时候天还是好好的,没走多久忽然就下起大雨。刚刮过一阵沙尘,雨水裹着沙土,还没落到地面就成了浓浓的泥浆,砸到挡风玻璃上散成一朵朵黄色的花。
雨刮器一刷,整个都糊了开来,蒙蒙一片看不清道路。车速很慢,顶着接近零摄氏度的低温,车里的人仍旧不得不将一扇窗子打开。顾川时不时自窗子里探头去看路况,不一会儿,头上、脸上、刚换的皮夹克上就已经满是泥浆。
道路两边的沙漠,随着水量的变多,沙子慢慢上涨,本就泥泞不堪的路上漫起吃饱了水的黄沙,一开过去,溅起老高的泥,世界变成一片黄色。
轮到哈迪开车,他感慨这一场大雨不是时候:“白天还好,有光,到了晚上,开着大灯也难走。”
顾川问:“这一片雨能下到哪儿?”
哈迪说:“顾,你看看这片黑云,一眼望过去根本到不了头,我猜这阵雨的范围会非常广,而且早上看新闻时,也预报说国内今天许多地方都会有雨。”
短句可以,长句一多,顾川就不太理解,哈迪手舞足蹈,英文阿文混用,好不容易才让顾川听明白。
顾川想这样挺好,雨下这么大,地上泥泞湿滑,路况又差到极点,何正义一个人开车,很快就会疲劳。何正义那样心细谨慎的人,哪怕为了赶路也不会冒险开车,中途一定会停下来休息,运气好的话,半路上说不定就能正好遇见。
哪怕是错过了,他也可以去酒店和他会合,政府定点记者入住的就只是那么一个,他不住那儿能住哪儿?兵荒马乱的城市,他敢选别的地儿?
顾川说:“我们一定能找回他的。”很强的心理暗示,脱口而出的时候不自觉用了中文。
哈迪听不明白,感慨:“你真应该把那姑娘带上的。”
顾川侧头望他,眉心似蹙,哈迪以为他听不明白,拿手比画着自己的头发,说:“短发的那位。”
后头阿勒夫忍不住插嘴:“Sue!”
哈迪:“对对!Sue!”
顾川靠着车门,看向窗外,泥点子打到他面孔,拿手一擦,甩出去。
顾川说:“不带她也行。”
哈迪说:“翻译,有用!”
顾川说:“她翻译不行。”
车后座忽然“咚”的一声,顾川自后视镜懒懒看过去。
阿勒夫紧张兮兮地说:“没事,没事,我腿踢到门了!”
顾川又重复了一遍:“她就不是专业的。”
哈迪说:“凑合用,都什么时候了。”
顾川说:“不能凑合,到了市里我找个比她好的。”
车后座又是“咚”的一声。
阿勒夫又弱弱举手:“对不起,又……又踢到门!”
顾川向后转了下头,心想这人什么毛病。
本来只是几个小时的路程足足开了大半天。雨丝毫没有变小,反而有越来越大之势,空气被洗刷得干净,然而地上汪起水洼,偶尔没看清自一个弹坑中碾过去,水像瀑布似的飞起来。
还没看到零公里的那块牌子,车子就被拦了下来。临近边境的一段已经被完全封锁,荷枪实弹的迷彩服们跑到车前,做出射击的动作,逼得他们停车。
顾川头皮一麻,出来的时候没想到会下雨,但包里有一张一次性雨披。B国停留的时候,酒店有大型的水上设施,分雨披的时候顾川拿了一份,本打算到过境口岸的时候就套上,此刻被杀得措手不及。一个士兵将车门一开,挥着枪杆示意他出来,其他人搜查这辆车。
顾川连忙举起双手跳下来,雨劈头盖脸地落下来。顾川抹了把脸,将一只手摆平到他们面前,手里是他的证件。还是老规矩,护照里头夹着美金。多少次的经验告诉他,钱这玩意儿大多数情况都起效,没想到这一次递出去的时候却遇到阻碍。
那士兵将他手一下打开,说:“我们的国界已经封锁,你不可以通过这里。”
手一松,护照直接落到地上,顾川举着双手蹲下去捡,来不及擦净上头的污渍,不甘心地说:“对不起,我是记者,来自中国,帮个忙好吗?”
他再次把钱递过去,士兵不耐烦地拿手推他的肩部,说:“退后!退后!记者也不行!A国已经有记者失踪,你们不能再次进入!”
哈迪这时候急忙跑过来按住顾川,在他耳边轻声说:“顾,别这样,咱们再找别的办法,还有其他路!”
顾川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有人大喊,问车后备箱里有什么。顺着声音望过去,车后门已开,一张灰色毯子下有东西在瑟瑟地抖。
顾川几乎是立刻就想通了整件事,几步跨过去,大声说“等等”。
一个士兵已经拿枪挑开毯子,露出一张雪白的脸。
下一秒,顾川挡在枪口前方。
车里开起了暖气,热风自出风口噗噗地往外跑,没多会儿,窗子上就起了雾。
顾川拿手擦了擦,水汽凝成剔透的珠子滑下来,光亮的玻璃上映出一张莹白的脸,眼睛又黑又亮,紧紧注视着他。顾川又叹了口气,从包里抽出一块干净毛巾,扔到这人脸上,说:“给自己好好擦擦。”
苏童一把接住,又立刻交还过去,说:“还是你先擦一擦吧。”
顾川推开她的手,苏童木愣愣地将毛巾在脸和头发上比画了两下,递还给他,说:“我擦过了。”
顾川忍着心头的那点火将毛巾扯过来。
刚检查车子的时候,士兵一掀毯子,她蜷在后车厢那儿一脸无辜地瑟瑟发抖。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把她吓坏了,本就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口气吊在嗓子眼怎么也提不上来。
顾川冲过来挡着,解释这是他的同事,他往他们怀里塞钱,说这只是个吓坏了的女孩子。
一杆杆枪已经挪开了,车上却又有状况,苏童坐起不成,忽然身子一扭从车上滚下来,正好摔进一摊污泥里,水溅得大家一身。
顾川连忙将她一把抱起来,身边围着的那群兵一阵哄笑。
来就来了,坐车上就坐车上了,只是检查一下,让你好好待着,怎么还能从车上摔下来?
顾川看着她那一脸泥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托着她的后脑,一手拿毛巾在她脸上乱擦。
纯棉的毛巾前一秒还是雪白,这一秒就已经是乌黑了。苏童被毛巾堵住一张脸,喘不过气,抓着他手腕,含糊不清地说:“你轻点。”
她自己都没发现这阵声音带着撒娇的口吻,顾川心里一软,将毛巾从她脸上挪开,换了个面,再下手的时候就轻柔了许多。
她脸上全是沙土,混着雨水沾到头发里,顾川很仔细地帮她擦过去,沿着脸颊到耳廓、颈线,手无意一触,便是细腻温热的触感。
顾川将毛巾又扔回她怀里,说:“把自己收拾干净。”
苏童撇了撇嘴,想这男人实在反复无常,又思忖着他怎么还没问她怎么来的,就听他说:“马上开到集镇,给你找辆车子,你回去。”
苏童刚擦干的脑袋,又被泼了一盆子冷水似的,从头皮一路凉到脚底板,刺得她一阵激灵。
苏童说:“我不。”
顾川已经和开车的哈迪说了和刚刚同样的话。
苏童听得着急,说:“我有本事跟过来一次,就有本事跟过来第二次。”
顾川浅笑:“你挺有能耐啊。”
苏童当仁不让:“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呗。”
顾川说:“那你后路是谁啊?”
往后一转头,坐最后一排的阿勒夫本是听不懂却很认真地听着他们争吵,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射过来,他连忙将脑袋扭向车窗做无辜状。
顾川回瞪苏童:“你别把这当儿戏行不行,我这不是出来兜风的,路上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状况。”
苏童说:“我没把这当成儿戏,你也不用担心我的生命安全,我敢说和你待一块儿比和那什么简梧要保险得多。”
顾川一嗤:“谁担心你的安全,我是怕你给我惹麻烦。”
话不投机半句多,苏童索性跷着二郎腿,两手往胸前一抱,倒在座椅上睡觉。天要塌,等真塌了再说。她一脸无赖的样子教人没半点办法,顾川看着她湿漉漉的一身,开始后悔检查车上行李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自己了。
到达最近的小镇时,天已全黑。哈迪将车停在一家小饭店前,问顾川有什么打算。当然是按计划行事,先吃饭,吃过饭后帮她找司机,再将她安全地送回去。
哈迪和阿勒夫先下车去点菜,顾川慢了一步喊苏童,只是一连叫了她几声都没人应,架子大得很。
顾川说:“你就是再怎么生气也不行,说送你回去就回去,赶紧起来吃饭。”
苏童还是蜷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一静下来,除了雨点砸到车顶炸开的脆响,就是她一下一下沉重的鼻息。
顾川蹲去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说:“苏童?”
车顶的阅读灯被打开,橘黄色的灯下她眉头紧皱,脸颊一片绯红。
她总算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顾川,到哪儿了?”
顾川拿手贴上她额头,脸沉了下来:“苏童。”
苏童:“啊?”
顾川:“你最好不要发烧。”
发烧这种事要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话,那真是邪门了。
苏童坐直了身子,两只手捂上脸颊,半晌,异常认真地说:“顾川,我发烧了。”
四个人坐到店里先吃饭。没有什么好东西,老板做了几块饼,他们就着热茶就是一顿晚饭。
苏童嘴上很犟,说自己生病的时候何其倨傲,何其暗喜,恐怕心里的小人早就已经笑得直不起腰。等真从车里出来,吹到凉风,立马泄了气,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不说,坐下来的时候半边身子倚到桌上,也不肯吃东西。
老板以为她娇气,吃不惯,板着脸问他们这两个东亚面孔的人来自哪里。
顾川实话实说,又表明来意,问他有没有见过开面包车,和他们同样面孔的人。
老板摇头,说:“没见过,也是来自中国的记者吗?”
顾川说是,老板直感叹:“我们在电视里看到过中国的消息,那儿是个很美的地方,也很富饶。我们这里比不上中国,可和对面的A国相比,我们已经好得太多太多了。
“姑娘,你吃不下我做的饼是吗?这里过去,没有多少公里,那儿的人为了活下来,已经开始吃垃圾、吃树叶了,他们上一次接收救援物资,还是去年十月,东西刚刚发下来就被武装人员抢占,一公斤面粉要一百二十美元。”
别人地界上,遇到一个有玻璃心的老板,苏童决定还是该用认错来争取宽大处理,连忙虚着声音向他说对不起。
一边顾川听得糊里糊涂,问苏童他讲了些什么。
苏童将头枕在手背上侧脸瞧他,好整以暇地说:“你还是先去找个专业点的来给你翻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