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暗陈低旧的门坎,破旧的大屋倒还宽敞,就是空荡荡的,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荣叔先进屋寒暄了一阵,诉说了几人的来意,屋内二老正在哄着小女儿,仿佛是没吃到东西而引发的哭泣,看着有人来,有些措手不及,慌里慌张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客人来访,这个时辰应当喊人吃饭为宜,可眼下家里的情况,实在是张不开口,于是两人都窘在那,老妻倒是连忙去给客人倒点茶水。
妙锦上前表示问好和感谢,感谢胡濙对兄长的医治,二老受宠若惊,平常家里除了村里的人,都没人上门,此刻听到是因为大儿子的事而来感谢的,心里由衷的自豪涌了上来,甭提多开心了。
跟在后面的朱爽看这情形,已明白了个大意,连忙让车夫搬东西,这下好了,孩子们早就附在一旁凝视已久,一看是送东西,还有吃的东西,高兴的直蹦高,手舞足蹈的全都抱着朱爽的腿脚,一个劲的嚷嚷,眼睛盯着车夫的东西看。弄得朱爽又好气又好笑,嘴里叨叨念,“喝,我变成香饽饽了,哈哈哈。”顺势望了眼妙锦,妙锦做了个鬼脸,样子可爱至极。
屋内顿时沸腾了起来,两老看着朱爽和妙锦的热情,一个劲的表示感谢,此时茶刚泡好,众人坐下,老胡头叹了叹,“寒舍太过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竟还让贵客破费,我们老两口,真是过意不去啊。”
朱爽向来是个爽快明白人,也不拐弯抹角了,喝了口茶便道,“你们儿子不是也入朝当官了吗,怎么你们还过这样啊。”
妙锦使了个眼色,示意其说话太直了点,荣叔倒是在一旁人乐呵呵的抿嘴不语。
老胡头倒是觉得不大好意思了,瞅了眼那帮熊孩子,独自深叹了口气,“老朽无用,少时多荒诞,本以为多生几个娃,将来日子过得顺心点,岂料身子不佳,拖累了整个家,幸好大儿有志,苦读终有所成,谋得官职在身,可为了接济我们,也让他操了不少心,我这心里也总是不落忍啊。”说着说着两眼竟然婆娑起来,老泪顺着皱纹满满的脸颊流了下来。
朱爽向来看不惯别人哭,他打小就不爱哭,有也是在父皇面前哭,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朱爽对这点倒是运用自如,不过如今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的哭泣,倒是让他心头别有一番滋味。略微思索了会,一拍大腿,跳了起来,“多大点事啊,不就是养家糊口那点事吗。我刚来的时候,发现这边的田里庄稼长得一般,倒是埂边的荒草长得很茂盛啊,我仔细琢磨了下,像您家这样的情况,可以养点家禽啊,譬如鸭子,然后拿去集市去卖,保准比现在要好。这边的常州府,我也熟人,可以帮忙联系。”
老胡头听得也是一惊,他活了半辈子了,一直在这庄稼地摸爬滚打,还真没想过改行谋生,养殖家禽去换卖,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注意,不过也难怪,明朝时期大环境下还是重农抑商,农民虽然过得苦点,可商人的地位还是不如农民,所以千百年来,黎民百姓宁愿安心种地都不轻易去经商。
一旁的荣叔打着帮腔,“哎呦,这个好啊,这有了王爷的帮衬,往后日子肯定会大不一样的啊。”胡妻在身后也是止不住的感激,赶忙跑去向邻居借点菜,又把家里的久藏的老酒拿了出来,凑合齐了一桌晚饭招待,朱爽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样凑成的乡下饭菜呢,偶尔吃这么一回,还挺香的,喝了一口老陈酒,再配上这乡下野菜,就好比城里人下乡郊游野炊似的,可带劲了,哈哈。妙锦在一旁看得他那吃像,不住的掩面直笑,怯生生的夹了一根野菜,放在嘴中尝了尝,眼睛一亮,看着朱爽,朱爽挑着眉撅着嘴,欣喜与得意并存。
胡老头问道,“你们都是贵人,我那儿在朝可还安好啊?”
“嗯,好着呢。我们前几日还在一块闲聊呢,说的可投机了,差点都拜了把子了都。”朱爽顺口就来,想安抚一下乡下二老的关心。妙锦在桌下用聊踢了一下朱爽,好像在说,你顺大话真的是张口就来啊,朱爽侧首道回视,一个劲的动着眉毛,眼睛也眨了又眨,妙锦掩了掩面,嘴角不自觉的一乐,会意便不再点破了。
“我那儿吧,样样都好,就是太过寡言少语,从小就不太爱跟人说话接触,也不爱笑,家里的亲戚朋友来了,也就打个招呼,不曾多言一句,老朽就怕他入朝为官,太过封闭,不懂官场之道啊。到时候怕是得罪了人也不自知啊。”胡爹喝了一楼老酒,酒杯还未放下,殷殷自叹,为儿子的前途颇感担忧。
朱爽凑前说道,“怎么会呢,不爱说话,不代表不会说话,有的人啊,那叫做,言简意赅,斟词酌句,每说一句话,那都在褃节上。哪天碰到我,我给他点拨点拨,保准他,喜笑颜开,滔滔不绝,如何?”
“真的啊?那老朽,就太感谢王爷了”
妙锦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朱爽,也不说话,朱爽看其盯着自己的样子,小声道,“怎么?不相信我有这本事啊。”
“呵,我拭目以待。”妙锦喝了口茶,怀疑的面庞上挂着一缕不散的笑容,格外动人。
当晚朱爽和荣叔在胡家打了地铺,农家的床铺太过寒碜,实在拿不出手,还不如地铺来的干脆,朱爽也不介意这些,不过妙锦倒是独自留在在马车里宿了一宿。
晨曦微露,鸡鸣遍野,乡村的早晨仿佛来的格外的早,妙锦也牵开马车的布帘,看着这薄雾弥漫的村庄,说不上山清水秀,但依稀有一番别样的安宁,虽说这儿的生活清贫了些,可只要双手不懒。日子总还能过得下去的,让这个一出生就在将府侯门的千金小姐不由得多了一丝神往,没有朝堂的枷锁和家族的纷扰,不禁令人尽抒胸怀。
“嘿,这一大早想啥呢,这么出神,不会是在想我吧。”只见朱爽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从屋内出来,猫在背后傻傻的看着妙锦发愣的模样。
妙锦盈盈的脸庞上荡漾着一缕微风,回神过来,“臭美吧你,以为别人发愣出神都在想你啊,咋尽想美事呢。”
“别人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有你想就够了,哈哈。”
妙锦转念一寻思,笑着道,“说道这,我还真想问你个事,你拉我过来,不会纯粹是为了做好事来的吧,这也不像你的风格啊,虽说你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但跑这么大老远来,送这送那,如此麻烦,你不会又动什么歪心思了吧。”
朱爽侧头一愣,瞪了瞪眼,”什么话,歪心思?这叫大心思!那胡濙臭小子,即清高,又寡言,但他能为这个家而去兼职当大夫,说明这个破旧不堪的老家可招人家惦记着呢。咱帮他巩固好这后方,还怕他将来不感念咱这恩情?”
妙锦眼里一亮,拍了拍朱爽,“看不出来啊,你这搞起谋略来啦,一套一套的,我小瞧你啦,还以为你只会做烤鸭呢,看来我以后对你要另眼相看了。”
“是吧,那除了另眼相看,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啦,啊?”朱爽顺势接着话茬,又挑弄这妙锦,虽说在府里也经常和穗儿拌嘴打诨,可是妙锦和穗儿是两种人,穗儿是大大咧咧的男子性格,而妙锦是文文静静的小女子心态,挑逗起来,完全是不一样的体验。
妙锦轻呵了一声,抿了抿嘴,“行吧,既然您都这么诚恳了,我就把大方一次,把您列入候选人之一,这样行不。”
“啊,才候选人啊,还只是之一,真让人伤心啊。”朱爽轻摇着头,露出一脸不满的神情。
吃了清淡的早饭后,朱爽也准备离开回应天了,刚收拾好准备出发时,远远一阵轻蹄飘至,看人影正是那胡濙,一席灰衣蓝袍,英姿雄发,赶路匆忙,满脸布着风霜之色。
众人皆是一惊,胡父和胡母那是欣喜的不得了,满脸的期盼,简直不敢相信,儿子这一年也回不来两次,没想到今儿竟然就回了,连忙上前去牵着马扶儿子下马,胡濙也是过意不去,连忙握着胡父的手,低首致歉,表示太久没回来了,几个弟弟妹妹也是早就围成一团了,胡濙转头看着朱爽一行,面露疑色,“你们怎么也在这啊?”
荣叔赶忙上前道,“是我,是我带他们来的,这徐三小姐要感谢你的恩德,听说二老在这便过得不富裕,想过来瞧瞧,至于二爷,那是我老朽的恩人,对我们家阿财也是非常照顾,就一道过来了。”
胡濙隐约知晓几人来意,或许并不是感恩如此简单,但一时想不出究竟为何。心里总觉得些不大痛快,毕竟有人不打招呼就跑过来,一方面不太尊重,另一方面他也不想太多人知道他老家的情形,便含着冷冷的眼神瞥了朱爽和妙锦一眼,然后拉着弟弟和妹妹回屋去了。
朱爽望着妙锦道,“得,这家伙把我们当不速之客了,呵呵。”
“那你有招吗?我的二爷?”妙锦似笑非笑的轻声问着。
“瞧好吧。”朱爽拇指在鼻头上一蹭,扬着头哼了一声,夺布而去。
回到屋内,看着架子上摆满了各式生活用品,孩子们吃的,玩的,穿的,用的,还有爹的药,娘的各式蚕丝,布匹,胡濙心中微微一动,有一丝感念朱徐二人的细心和周到,心中的不快也减了一半。此时老胡头和胡妻一直在边上夸奖着朱爽的客套和善良,还说自己的儿子结交的人都是好样的。胡濙看着二老高兴的模样,弟妹们欢腾的情景,瞥眼望向朱爽,眼神里微微透着淡淡的暖意。
随后胡濙和朱徐两人出的屋子,慢步走上村口,溪边的清水潺潺的流着,碧绿的柳树迎风摆动,荡漾着一丝自然的气息。“多谢你们过来啊,还让你们这么破费,我刚还生气你们不请自来呢。”
朱爽啧啧的回道,“哟,这么说,要是咱空着手来,那岂不是尽看你冷脸,还大气不敢出了。”
“岂敢,岂敢。”胡濙抱手低笑道。
妙锦在一旁顺势接道,“我们也是听阿财他爹说了你家的情况,才想着过来看看,也表示你上次对我兄长的治病之情。”胡濙只顾笑笑并不言语。
朱爽看着情形,结合之前的观察,心底里约莫猜出胡濙此人的大致心性,勤俭节约,忠诚孝顺,外加最关键的是不贪污腐败,说明此人并不贪财,好色嘛倒还不知,但一个闲时跑去四处行医的人,应该也没空去沾花惹草,哈哈。便上前用手一搭胡濙的肩头,“胡中事,我这人素来不喜拐弯抹角,就直说了哈。”
胡濙收起来短暂的笑容,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哦?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妙锦站在身后已明白朱爽的深意,咬了咬唇,手放在胸口攒成一团,想看着朱爽该如何表达这事。
只见朱爽瞥了眼妙锦,斜斜的露了个坏笑,复又朝着胡濙沉声道,“说句老实话,我们呢也不光是来当大善人的。”
“哦?怎么说,那就是有所图咯,正好,我还就怕这事啥都不图,那才更让我揪心呢,既然王爷这么爽快,下官我洗耳恭听。”胡濙见其坦诚,也就不藏着掖着,直接点穿了身份,笑脸相称。
朱爽也不惊讶,他对此并不在意,拦了拦手道,“王爷已是云烟,我不过一做鸭子的,身后这位你也见过了,人家确实是侯门将府之人。之前我们听太子说,您深得陛下信任,时常私下密议啊。”
胡濙还未知其意,不敢乱答,略思片刻迎道,“哪里的话,陛下抬爱,是下官的荣幸,至于说密议,实不敢当,下官一户部小吏,哪里有资格和陛下密议呢,您说是不。”
“嘿嘿,你也甭在我们面前藏着掖着了,咱都是一路人,应该互帮互助才对啊。”和煦的轻风徐徐吹过脸颊,看着胡濙谦虚谨慎的模样,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朱爽可不喜这种话风,变着法的来打开胡濙的那平静的心扉。
“一路人!?此话怎讲?”
“哈哈,我们都知道啦,陛下有意让你去寻找失踪的先皇朱允文,我呢,是陛下的哥哥,这位呢按民间的说法那是陛下的小姨子,都不是外人,就你们那点子事,谁还不知道啊,瞧你那小样。”朱爽轻轻巧巧的说着,但话里话外都是实在中透着一丝神神叨叨。
胡濙望了望身侧的妙锦,复又看着朱爽,嘴角不由得泛着阵阵涟漪,安静的望向远处的碧绿。
“哎哎哎,怎么了就,又不说话啦,听你老爹说,你打小不爱说话和开笑脸,咋的啦?受啥刺激了?”朱爽看着寂静的场面,可不允许胡濙玩沉默那一套,“我猜想啊,肯定是偷了隔壁人家的鸡或者堵了人家的烟囱,被人家撵上门来骂,面子挂不住,自尊心受不了了是不。是这样吧,我猜的一准没错。哈哈哈。”
胡濙闻其叨叨不停的絮叨劲,说的那些都是儿时心里想干而不赶干的事,感慨道朱爽曾经身为皇家子弟,竟也知晓普通百姓里儿时的玩闹欢愉。“算我怕了你了,其实吧,说穿了也没啥,既然你们都是宗亲,我也没必要遮掩了,陛下所为,你我都清楚明白,心头悬着这么个大石头,一天不落地,那可是寝食难安啊。”
“哼,他还睡不着觉,我看哪,他在那龙床睡得不要太快活哦。”
“哈,你还什么都敢说啊,万一传到他的耳里,可不得了哦。”
“我又不在他手下干,我怕个啥。”
“被你这么一说,那我好像还挺惨啦,啊,吾好歹也寒窗苦读,好容易才挣的个功名,这么一看,也没多大劲啊。”胡濙原本平淡静色的脸颊,也浮起一片笑容,和朱爽这一言一语的说下来,也变的放松和随性起来,仿佛激起内心里那份纯粹和美好。
“是吧,就是如此,哈哈哈”
望着连绵的庄稼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有葱郁的矮山相拥和碧清的河水相伴,胡濙不禁一阵黯色,叹道,“活在世上,谁不想轻松快意,神采飞扬,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有牵绊,有顾虑,总逃不开生活的枷锁啊。我真羡慕你啊,二爷,可以如此的豁达不羁,惬意非常啊。”
朱爽看着他正经叹声的模样,眼睛一斜,“哎呦,怎么唉声叹气的啊,你们这些文人啊,就爱瞎感慨,瞧把这空气里都熏的满是酸腐的味道。”
妙锦在一旁嫣然一笑,朱爽回身笑脸问道,“你笑什么呀?”
“还能笑什么,笑你英俊,笑你会说话呗。”妙锦侃道。
朱爽扬了扬头,蹙眉得意的道,“那必须滴啊!”转头望向胡濙,沉了沉声,“好了,兄弟,说点正事啊,我呢,不久就要下南洋了,想着呢,将来如果你要寻人的时候,有什么线索,能否跟三小姐说道一声,也好一同参详参详,你看如何啊。”
胡濙略微迟疑了会,沉声自吟,“这不太好吧,要是被陛下知道,你们倒是皇亲国戚,不会那你们怎么样,可我就不一样了,一不小心龙颜大怒,贬为庶民,发配边疆,再来个抄家充军,多惨哪。”
“哼哼,就你那家还有啥好抄的,抄四面墙,再抄个烂桌子啊?”朱爽随口损道。妙锦又是一笑,说的胡濙都怪不好意思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妙锦收了收笑容,敛了敛神,上前和声道,“胡中事,你也别太担心,我们找你,也确实有点突兀,可眼下这事,不光是陛下最大的心事,也是我们徐府的心病,我哥个大样子,你也见过了,上次你说的心结不解,也就是为这事。我们徐府,为太祖皇帝和先皇可谓是尽心尽力,鞠躬尽瘁,可如今...哎。”
胡濙听完心恍若有所触动,神思片刻,他也不知道未来的路是什么样,虽说陛下朱棣找过他谈过几次,有意让他寻个时机去查访朱允文的下落,而且将会是他未来几年的使命,但眼前这两个皇家中人,也是诚心诚意,帝王家的纠纷他不想过多沾惹,做好自己才最重要。
“好吧,就看在王爷送咱家那么多好吃好喝的,我豁出去了,不管那么多了。”
“哎,这才对嘛,你那个家啊,放心吧,保准不会少一根毫毛,跟着我混,保不齐还能吃香的喝辣的呢,哼。”朱爽昂着头,伸着大拇指得意的样。
说罢,几人悠哉的回到茅屋,朱爽忙着要赶回应天,说是要请胡濙大吃一顿,胡濙拜谢,说改日吧,想留下来多陪会二老,妙锦看着他们一家温馨的样子,贫苦的环境下丝毫没有减少家庭的和睦,便退了出去,拉着朱爽上了马车,挥手作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