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数日,朱权待在秦王府里当师傅,教着徐钦徐琬两个孩子,徐钦每日都带着兴奋,学的格外认真,有时候汗流浃背也浑然不觉,而身边的徐琬却也是十分的投入,他底子弱些,但领悟能力高,学招式特别的快,几日下来和徐钦拆招完全不落下风,这点让朱权也是大为称赞和惊奇,不住的赞叹。当然朱权比较乐意的是,孩子在这练功,能在这里偶尔能见到徐妙锦,这是比授徒更加值得庆幸的事了。可是她还是那样冰冷如凝,面容淡雅,不怎么开笑脸,远远望去,像一朵冰山上的雪莲花,洁白无瑕,清澈芬芳,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只是略惋惜了这么俏丽的脸庞。
很快就来到十五那日,这天朱高煦又急匆匆跑来找谷王朱橞,“我说,十九叔啊,这马上晚宴都快到了,若不做点动作,就要白白错过大好时机了啊。”
“什么时机啊。”朱橞闻着香炉里阵阵清幽淡淡着道。
“当然是搬倒那个肥猪和那个猛汉了。”高煦张望了一下四周,压了压粗旷的嗓音。
朱橞浅浅的抬头,露出狡黠的坏笑,“呵呵,肥猪无碍,猛汉亦不值得俱也。”
“哦?这么说,好叔叔定有良策在胸,还望指点侄儿一二啊。”高煦凑近,双眼凝着朱橞殷殷的期待。
朱橞嘴角扬着嘚瑟,“哼。亏你还是久经沙场的将士呢,这都想不到吗。现如今北方鞑靼作乱,这,就是把握这场晚宴的最佳时机。以你父皇的心性,必会亲征,到时候京城会让朱高炽留守,京城可是多事之地啊,即使没有谋反,诸事纷杂他能处理的过来?稍有差池,他还能当的成太子?至于老十七,你父皇心底早有介怀,此次你只需提议让他带兵,以我对他的了解,他那个心性,十之八九会愿意,可你父皇会同意吗,这其中的那点事,你应该能看透啊。”
“哇!太棒啦,这真乃一箭双雕啊!妙哉,妙哉!”高煦佩服的赞叹朱橞这个小叔叔,年纪不大,居然如此的老谋深算,难怪诸王中他能活得这么好,感慨自己空有一身蛮力和刚勇,着实惭愧啊。
朱橞此人幼时聪明好学,也颇得朱元璋喜爱,可惜朱元璋驾崩后,不服朱允炆继承大位,终日高墙守卫京城,眼看朱允炆势败,连忙开门迎降朱棣的燕军,他做人的原则就是凡事只有利己,做什么都行,为了自身的富贵荣华,他更看好虽然勇武但无大谋的朱高煦,因为那朱高炽太过正直迂腐,与他不是一路人,而朱棣又是个多疑之人,难保其日后不会翻脸不认账。所以提前为自己铺一条后路。
淡淡红云夕阳落,蒙蒙夜幕初降临。应天府这天的旁晚格外的喧嚣,街头遍是万千灯火,各式明灯纷纷点亮与渐落的斜阳完美应接,绚烂多姿,五彩缤纷,一点不输除夕之夜。朱爽这头带着穗儿上了马车,小王妃因为身体不适,尚炳也就留府照顾,其实尚炳是不想过去,他如今虽然是承袭了秦王爵位,可今晚的宴会都是叔叔辈的,去了也没什么话聊,想来无趣,便借故照应小王妃,不去应宴了。
朱权和老薛也随后一道上来,宇风宇强两弟兄,驾着马车徐徐前行。途中穗儿掀开马车窗帘,看着街头的灿烂和辉煌,撇嘴道,“还是街上热闹啊,真想去街头逛逛灯会。”
朱权望了一眼朱爽,和声笑道,“我现在慢慢明白,为何二哥您甘愿当一平民了,自在,简单,少烦恼。”
“谁说的,没钱没吃的,你试试看,你没听过‘一个铜板逼死英雄汉’吗?”朱爽笑盈盈望着窗外满街的人群顺口接道。
“所以你就开烤鸭店啦,既能寄情于乐,又能赚得钱财,何其美哉?”朱权边说边感慨道。
朱爽望了他一眼,啧啧道,“那也不全是,当初也是让父皇开心嘛,谁叫正好对了父皇的口味呢,没想到在这点上,我和父皇出奇的一致,哈哈,爱吃也有吃的福啊。”
“你就得瑟吧。”穗儿轻轻的道。
“确实是福啊,想当初我远在大宁,一年也见不了几回父皇,更不知他老人家的饮食喜好,这点还真比不上二哥啊。”朱权回想起当年的边关岁月,虽多姿多彩,难舍难忘,可与父皇陪伴的日子确实太过少了,对他老人家的心思和举动也不甚了解,不免一阵感伤。
朱爽回身淡淡的回道,“都好,都好,咱都是一根藤上的结的瓜,我的福气就是你的福气,咱俩谁跟谁啊,不存在的,哈哈。”
边上老薛抚了抚胡须,斜首也瞟了一眼长街,淡然了笑了笑。
青石砖路上,马车缓缓轻行,不一会行至宫门城下,众人下车步行,刚进宫门,便碰到蜀王朱椿和谷王朱橞,朱椿在前行了行礼,与朱爽,朱权寒暄了几句,朱橞在身后蹿了出来,“哟,这不是那二皇兄吗,怎么?连你也来赴宴啊,现如今皇宫是菜市场吗,阿猫阿狗都能进了,真是不像话啊,哈哈,看来啊,王室富贵到底还是有吸引力啊,都想往跟前凑。”
朱爽却淡定的一笑,并没有怒火冲天,换作从前他早已经一个巴掌呼过去了,可如今他不屑于同老十九多费口舌,因为不是一类人,所思所想自然相差甚远。倒是旁边的朱权忍不了了,一把揪住朱橞,反手勒住脖子抵到廊前的柱上,厉声道,“老十九,我瞧着你现在是越发厉害了啊,从前我还当你只会盖城墙,开城门呢,原来这还长着嘴呢,好好的,不准备着去吃宴席,在这满嘴喷粪!我倒是要看看是你这张嘴厉害还是我的手利害。”
“大胆,来人啊!”
“嗯?来人?你叫啊,你越叫就越紧哦。”
“额,呃,”朱橞被掐着脖子,呼吸不得,满脸涨的通红,面目狰狞,十分狼狈。“额,十七哥,饶命!不敢了,不敢了。”
“这就蔫了?就这点骨气哈?”朱权满带鄙夷的眼神,带着一种不屑的语气说着。
朱椿赶忙过来劝阻,憨憨的抱手劝道,“还请十七弟高抬贵手,这都是自家兄弟,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这马上就要赴宴了,耽误了时辰,惊动了侍卫,倒时候闹到陛下跟前可不好说了啊。”
朱权并未多做理睬,回头朝向朱爽问道,“二哥,这老十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看要不要煽他几巴掌出出气,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长幼尊卑。”
朱爽看着一旁的朱椿急切的样子,隐隐听到不远处侍卫略有攒动,便开口道,“嗨,算啦,算啦,你也教训过了,事情闹大了就不好了,再说我这肚子有点饿了,咱走吧,填饱五脏庙要紧啊。”
怒气稍缓的朱权撤开了掐在朱橞脖子上的手,不屑的扭头往前,跟住朱爽朝大殿走去。半天才喘过来气的朱橞揉了揉胸,满脸愤懑,“这老十七,仗着身手好,敢随便欺负人!哼,等着瞧吧。看我不弄死他。”
“住口,你要弄死谁啊!是你自己挑衅人家的,还在这抱怨呢,这毕竟是一家人,何必眼里不容人呢,嘴上还不饶人,瞧你说的那些混帐话,我听了都想揍你。你这脾气,真得好好改改了,不然以后保不准挥出大事,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朱椿抚着朱橞的脖子揉了揉。朱橞不理,“兄长,不是我不容人,这老二和老十七本身就是一路货色,一个蠢蛋,一个莽夫,人家又没把咱放在眼里,我又何必跟他客气,再说他老二本来现在就是个庶民,成天一副傻乐呵样,还不让人说咯。”
“可再怎么说,人家还姓朱!是陛下的兄长,陛下都不敢拿他怎么样,你又废什么话呢,有你什么事啊。”朱椿凌厉的说着,即是对朱橞的教导,也是一种告诫,毕竟皇家不同于寻常百姓家,皇权高高在上,一个不小心,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也说不定。而一旁的朱橞呼吸稍稍通畅了些,听得朱椿所言,只好轻蔑的低头不语。
宫门华灯初上,各殿也亮起来大红的宫廷灯笼,绕过蜿蜒的长廊和连片的假山,奉天殿的偏殿也是灯火通明,殿内早已人声和丝竹声不断,朱爽几人刚走过台阶,方进殿来,晚宴还未开始,只见世子朱高炽缓步迎了出来,“二伯,小平姐(穗儿),十七叔,你们来啦,刚才我和舅舅还提到你呢,快快进来。”
朱爽看着高炽走路的样子,迟钝还带着踉跄,身边伴有一侍卫专门扶着,心里头不由得轻笑一声,真不敢想象,这个胖乎乎的少年,将来也会继承帝王之位,虽说是个短命皇,但也算是当过皇上了,值了,哈哈。遂眉头一蹙,扬声道,“唉,我说高炽侄儿,您这现在可越来越丰满啦,再这样可出不了门啦。”
朱高炽摸头低首,觉得挺不好意思,委屈道,“二伯说笑了,可我也不想啊,天生这幅模样,我能咋办,现在啊,喝水都长肉,母后还让我不要节食,说诸事繁杂操劳,不吃饭可不行,吃得饱才能脑袋清楚,精力旺盛,这样才能为社稷效劳。”
朱爽望了望穗儿和朱权,苦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哈哈。”
朱权压根就没听她们聊什么,眼光一直殿内角落的妙锦身上,妙锦今儿一身淡粉青衫,绸缎小袄,嘴角戴着个薄纱遮面,颇有一丝神秘感,边上穗儿还纳闷呢,“三小姐今儿怎么还带起面纱来了?”
朱爽侧身赶忙也凝视了一番,“还真是,哈哈,我猜丫头是不想被上座那位给瞧见,万一被他看上了,那可就麻烦咯。”
“别瞎说,皇后娘娘可是三小姐的亲姐姐呢,陛下又怎么会。”穗儿一脸不相信的用手肘捅了捅朱爽。
高炽听着他们这么说,顺势解释道,“没有啦,小姨只是偶感风寒,所以面纱遮面是怕咳嗽,失了礼仪。”
朱爽看着朱权焦虑的眼神和失落的嘴角,上前摸了摸高炽的胖额头,“对,对,对,就是风寒,大家闺秀嘛,肯定得讲究点,不轻易露出病娇容,是吧,哈哈哈。”
接着众人在大殿宦官的礼仪指引下,各自坐到自己的座位,大殿左右两侧摆满了案桌,案桌上杯盏碗勺都一一摆放妥当,两侧中间红毯铺地,场地宽敞,供舞女歌姬表演。座位的座次左侧依次为嫡长子朱高炽、次子朱高煦、周王朱橚(老五)、楚王朱桢(老六)蜀王朱椿(老十一)、谷王朱橞(十九)。右侧依次为徐辉祖、朱爽、朱权、代王朱桂(十三)、朱植(十五)、朱松(二十)。正妃女眷都在各王身后,妙锦本来可以坐到皇后姐姐身边的,可惜她不愿意去,只独自坐在辉祖身后,带着轻纱,低头不语。而穗儿如今不再是当初那个贴身丫鬟兼侍卫了,嫁为人妻,自然坐在朱爽身后。妙锦看到如此座次安排,已知晓大意,瞥眼望了望不远处坐在朱权身后的老薛,两人一致的会意,看这架势,朱棣是把知己的贴心的安放在一边,不顺从的摸不准心思的排在另一侧,这场宴会虽早知不会那么简单,但如今这才知道是一场站队的晚宴,看来朱棣心里已有打算,只不过是想在自家兄弟面前在故意走个过场而已。
朱棣入席后,众人朝拜完毕,舞乐声起,殿内一片欢腾和祥和,舞姬们手持琉璃灯笼,曼妙身姿,灯笼随着节奏摇曳,好看极了,诸王多为之鼓掌喝彩。妙锦和老薛一直静静等待这正题何时开席,朱爽和朱权饮着酒,不时坏坏的评点着哪个歌姬跳得好,唱的棒。
一席舞毕,殿旁唱礼官开始宣布开宴,朱棣也带头端起酒樽,笑着朗声道,“今日只是家宴,无需太拘谨,随意就好。”底下诸王都端杯相应,回敬朱棣,并且也互相对敬着,场面还算是其乐融融。
三盏下肚,朱棣浓眉微蹙,脸上挂着笑容,环视四周,“各位王弟,远道而来,回到应天府,一路甚为辛苦,值此元宵佳节之际,想与大家好好聊聊家常。”座下诸王抱手回礼,朱棣转了转眼神,缓声道,“元宵将过,今年这年也算是收尾了,去年是洪武三十五年,今年便是朕的永乐元年,更是朕谨遵先皇遗愿,兴盛大明,令海内外臣服之元年。”
案下的辉祖、妙锦、朱爽、朱权等人无不震惊,虽说都清楚知道朱棣为人心胸狭窄,最忌天下人说其名不正言不顺,可万万没想到朱棣竟想抹去建文帝朱允文在位存在的事实,毕竟‘建文’年号已有四年之久,然而今日却被抹的干净,直接变成了洪武三十五年,朱棣此人为了自己的私心和面子,不想让天下人承认其篡位的事实,竟也能做出这种事,实乃荒唐啊。
可支持的却是另一番光景,谷王朱橞起身谄媚行礼,“陛下英明,永乐万岁!大明昌隆!国民之幸也。”
朱棣微微沉了沉眉,复又凝了凝刚炯的眼神,接着道,“北方鞑靼滋扰甚久,应天府旧,远离北国,故朕有迁都顺天府之念,方能永保朕大明江山万世永固。”
话音刚落,坐在席中的朱高煦瞧了朱橞一眼,两人各自诡异的眼神对视了一下,只见那朱高煦起身,虎威生风,刚勇英姿,沉声禀道,“父皇在上,儿臣方才听父皇说到鞑靼,听闻鞑靼近来整顿军容,集结战马,欲有叛乱之势,儿臣是想诸位叔伯即是我朱家子孙,又是我大明良臣,更应该各自出力,以分陛下之忧,以尽社稷之责。”
朱棣眼神明亮,轻抚短须,甚为满意,微露笑意,“边关之事是朝政军事,本不该在今日家宴之列,但诸位王叔都是朝廷之臣,说来参详一下,也无不可。”
高煦大喜,却继续说道,“北方兵强,骑兵更是骁勇,儿臣听闻舅舅英武过人,久经沙场,想必一出马,定能杀得鞑靼兵退避三舍,用不敢犯。”眼光瞟向对面辉祖,似笑非笑的嘴脸,让辉祖看着一丝厌恶,当年即选择辅佐效忠建文帝,就舍弃了这段亲情,如今亲外甥也敢来挑衅舅舅了,真乃荒诞啊!
辉祖沉沉的放下手中的酒樽,起身微道,“二皇子抬爱了,为舅久在府中,远离军务已久,筋骨生疏,旧疾常犯,恐其不能胜任此等要职,还请陛下明鉴。”
朱棣缓缓喝了一杯,带着丝丝笑意,“煦儿,莫要无礼,你舅舅他在府中静修思人,已然无暇脱身,又怎会想到大明边疆之事呢。”
一语完毕,殿中气氛变得死一般的沉寂,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朱棣已经怒而不表,讥讽之余,更多的是无言的责备。辉祖身后的妙锦轻拍了他的肩头,暗意其不可把事情闹僵,否则大家都下不了台。
良久,辉祖起身离案,眉宇间透着英气和热血气息,“好外甥,少年英勇,做舅舅的就陪你过几招,就当是今儿元宵宴的一节目吧。”
高煦正和心意,本来舅舅就与父皇不合,如今为了皇权和未来,便顾不得亲情了,扬首挺胸来到殿中央。高煦虽年纪不大,但魁梧身材,久经沙场,跟随朱棣在北方多次抵御外族,靖难之役中更是奋力在前,好几次还救了战场中的朱棣,而正是在此役中,与自己的舅舅徐辉祖带领的中央部队成为敌对,两人也自此嫌隙。不过辉祖心中对这些外甥儿并没有什么恨意,根源还是在朱棣身上,今日来这个宴会,也纯粹是为了徐皇后这个姐姐的面子,否则他实在不愿踏入这个宫殿半步,多待一刻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好不难受。
一场家宴合欢里,无不透着各自的心思,殿内这一大群人,也都是想法不一,而这场聚会的发起者朱棣,高高的端坐在上头,俯视着这一切,内心波澜不惊,俨然宛如一个老道的君王,掌控着全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