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宴会已入正巡,殿内众人尽皆观这舅甥二人一战,各自都一边饮酒寒暄一边目光聚向大殿的中央,坐案两边烛台上火苗微跳,一阵散风悄席殿中,堂中两人携风瑟瑟,说是迟那时快,高煦重拳挥去,辉祖斜身躲闪,拳风劲劲,几乎吹灭近旁一轮烛火,辉祖酒劲上头,气血微涌,翻身入的背后,攻其下盘,岂料这外甥外表粗旷,身手倒颇为敏捷,翻身跳跃,闪电出拳,舅舅腰间吃了一拳,退了几步,火石之间,高煦铲脚袭来,辉祖奋力跃起,窜过过高煦头顶,正要落地反抓外甥后肩,不料酒劲上头,一阵轻微晕眩,被高煦反身扫堂,重重摔倒在地。
妙锦大惊几欲站起,慌乱中,面纱摊开,淡妆雅白,烛火交映,面泛红润,如桃花笑春风,亦若秋叶遍红山。殿内惊坐连连,堂上朱棣更是颇为一震,眼光里泛着一丝惊叹,鲜有的男儿情愫涌了上来,霎那间胸膛一热,更是感慨其少时成婚,都在安排中进行,所幸的是徐氏温婉,是个不错的妻子,这些年让他的背后安定了太多太多。这小妹少时那会也见过,那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如今却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美艳动人,难怪要戴面纱示人,看来是怕招惹不必要麻烦,朱棣一边暗忖,一边瞥眼望向身旁的徐氏,徐氏目光对视,复又收了神色,再观众人面色,已明白了个大概,遂端杯举酒,朝朱棣一扬,朱棣慌忙举杯回应,杯盏中还溅出许多酒来。
回到案下,只见这时,看着倒地的辉祖,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在场一片寂静,诸王都不知如何开口缓解眼前的情况。朱爽眼神滴溜转悠了一下,看这架势确实有些难堪,笑着起身道,“啊呀,这吃个宴席咋还真打起来了呢,真不像话,依我看哪,既然高煦贤侄勇猛过人,想一展雄风,我倒是有个不错的点子,既不用打来打去,又可以试出本事,还不伤和气,嘿嘿。”
朱高煦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回身得意的仰头问道,“哦?不知二伯有何妙法啊?”
“哈哈,很简单,三个字,‘扳手腕’!”朱爽昂头眯眼道。
“啊!?”底下在座各位是笑的笑,惊的惊,一时议论纷纷。
忽然案上徐皇后也细眉轻展,看着陛下还在发愣出神的样子,朗声笑道,“此举甚好!陛下觉得呢。”
被徐氏猛的这么一问,朱棣才回了回神,“嗯,着实不错,哈哈哈哈。”朱棣略微沉思,对身侧的郑和低声了几句,复又朗声道,“还是二哥点子多,就这么办,大家都来参与,胜者朕自有封赏,作为今日佳节的作为彩头,大家以为如何啊。”
“是,陛下。”底下众人皆是一致的赞同。
转眼间一袭长桌移至殿中央,红绸铺落掩盖于长桌全身。辉祖本不愿再上场,恨不得离席而去,可遥望朱棣紧绷的眼神,三妹殷切的关心,大丈夫能屈能伸,今儿居然在自家人跟前和一个晚辈玩耍,如同逗乐一般在众人面前,可已经这样了,硬着头皮也得玩下去。
朱高煦率先卷袖躬腰,深吸一口气,重重的吐了出来,双足咚咚两声,沉沉踏在地上,气势凌人,辉祖缓步上前,轻呵一声,两人斗起腕力,霎时间诸王起哄,殿内气氛沸腾,朱爽也伸着脖子观乐,不时望了望边上的朱权,朱权斟酒自饮,只是偶尔的看着斜后方的妙锦,秀丽的面庞透着一脸关切和淡淡的不安。
桌上两人暗自用劲,额头都已渗出点点汗珠,长桌被手肘抵的暗暗出声,席中坐的人也在一边呐喊,一时间晚宴的偏殿变成了小型的演武场一般。辉祖毕竟刚才下腿吃了一击,此时小腿微颤,酒劲还未散,脸上涨得通红,一时劲虚,被高煦重呵一声,终于不敌,腕压在桌,辉祖再次吃败了,底下各王正在吹嘘高煦后生可畏,英勇非凡,而这头辉祖却并没有因这失败而有不快,反而暗自松了口气,他觉得本就是家里人闹一闹而已,输了正好可以偷闲,不用出征什么蒙古、鞑靼,本来护卫大明边疆也是他职责,可朱允文还未寻回,朱棣坐在皇位上,他可不愿帮这个篡位的乱臣做任何的事,心中所思所想,还是静待建文帝归来才是正道。
接下来诸王也有人上来与朱高煦对腕,纷纷不是对手,高煦甚为得意,看着坐在案旁的兄弟高炽一直未发一言,上前挑衅,俯首藐视道,“大哥文武兼备,韬略不凡,臣弟想与兄长比试一番,还望大哥不吝赐教啊。”
静坐的高炽也是微微一怔,他没料到弟弟会来这一手,不过想来为了东宫之位,他这个弟弟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上回的天灯事件还历历在目,这回还不趁此良机,威风威风,明知自己在武力上不如他,故意挑衅,让自己丢脸,更重要是显摆他在父皇眼中的能干。高炽微忖片刻,环顾四周,忽地眼睛一亮,缓缓道,“二弟说笑了,我这体格,这武力,又如何和二弟相较呢,场上诸位皇叔中,我最看好十七叔,二弟如若能胜十七叔,为兄便心服口服。”
一席话便轻松把目标转向了朱权,即免去了自己的尴尬,又可以让朱权再受父皇器重,朱高炽不愧是未来当皇帝的人,见识就是不凡。而朱权在一旁也沉默良久,这或许是他的一次机会,被放逐南昌的这些日子里,繁琐的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已经让一个就处边关沙场的汉子,渐渐迷失了自己,心中微弱的火焰只等候被点燃的这一刻。瞧了一眼身旁的二哥,朱爽拍了拍他,安定的眼神里带着温暖的呵护,像是在说,想去就去吧,随心即好。可妙锦一直抚着辉祖并没有抬头,朱颜复又尽遮,看不清那颗玲珑的玉心。
朱权起身离席,缓缓走至殿中央,诸王目光齐射,聚焦在这个勇武刚毅的兄弟身上。高煦似笑非笑的抱手,“十七叔,请了。”
两人同时上腕,青筋暴露,汗如雨下,只见长桌嘎嘎做响,地上新绸红毯也被挤出了片片皱纹,殿角不知何时响起阵阵锣鼓声,阵阵鼓声传来,节奏恰到好处,仿佛大殿中央似两个对垒的斗士,激烈非凡,喝彩声环绕,未有停歇。过了许久,锣音乍响,高煦臂腕随声倒地,整个人瘫依在桌边,宛如一个力尽的公牛趴在那,呼呼的喘气,这样一来,朱权赢了这一局,众王沉默,唯有朱爽和朱高炽大声鼓掌,“老十七好样的!真牛!十七叔真是太棒了!”
但见朱棣浓眉微锁,举杯邀众,“来,大家一起举杯,为他们两个干了,老十七确实不俗,可煦儿也是连战数场,自然力道稍逊。今夜既然是元宵佳节,看完武斗,朕想着再来个文斗岂非更好,无论是沙场对敌,还是治国理政,都不是靠一身蛮力就能行的,你们说是不是啊。”
群臣兄弟应和,都表示赞同万分。徐皇后在侧已然看出丈夫并不十分满意这个结果,他对这个优秀的兄弟有着复杂的心境,有着一丝丝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错到底的帝王城府,自古就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朱权越优秀,只会让朱棣越加忌惮,便会越发的打压和冷落。随之轻声问道,“不知陛下可已有主意了呢。”
朱棣微笑点头,此时郑和已从后殿过来,立在一旁,朱棣向侧扬了扬头,郑和下到殿中,手中捧着托盘里放着几个锦囊。
郑和凝望了全场,来到殿中央朗声道,“各位王爷、将军好,按照陛下的意思,小的手中有锦囊数个,自古元宵多有猜灯谜、对对联之风俗,诸位王爷在小人念完谜面后,可以抢答,答对者,时间快者,御赐元宵一碗,答错者,罚酒一碗。最终谁的元宵最多,陛下另有大赏赐。
殿内一片沸腾,窃窃私语,都嚷着已经准备好了,让郑和赶紧的吧,别磨蹭了。朱爽后仰,看了看妙锦一眼,“这个有意思,你会帮我的吧,嘿嘿。”
辉祖仍旧自酌自饮,听到后侧头低声打趣道,“不带这样的吧,小妹可是徐府的人,要帮也是帮我啊,帮你是个什么理啊?”
“别那么小气嘛,你妹妹迟早是咱老朱家的人,帮我算是帮婆家人,光明正大呀,再说你不是不爱凑热闹嘛,是吧,丫头。”朱爽用手挡着脸回应着辉祖,妙锦在后头一言不发,淡淡的看着他俩,好一会冒了一句,“我啊谁都不帮,你们想玩自个想,干嘛拖上我,我又不喜欢吃元宵。哥,你也要凑热闹吗。”
辉祖带着几分醉意道,“既来之则安之,不能策马边疆,还不能潇洒家常啊,既然要玩,就玩到底,有何不可呢。”
朱爽身后的穗儿呢喃嘲笑道,“嗯哼,这下你不行了吧,平日里总吹自己多么厉害,我看你武也不行,文也登不上大雅之堂,真是丢人哦。”
“哼,你别小瞧人啊。”朱爽白了穗儿一眼,伸手向后挥了挥,“开始了,开始了,别扯犊子了。”
只见堂上郑和拆开第一个锦囊,朗声道,“这第一题啊,比较简单,说个字谜,但大家不要轻视啊。题目就是‘良辰美景画中看’打一字。”
话音刚落,底下诸王议论纷纷,片刻便有人吐口而出,“田!”出声的是那老十七朱权。“十七爷果真思维敏捷,答对了,上元宵!”郑和喝道。
朱爽回望了朱权一眼,扬声嬉笑说道,“呦,十七啊,你悠着点啊,我这题目还没听完呢,你都答完啦,还以为他要考诗词呢。床前明月光什么的,我就会这一首,哈哈哈。”
朱权严肃的目视前方,侧了侧身子,嘴唇微动,“您都这么优秀了,总要给老十七表现一把吧,佳人在后头呢。”
朱爽暗自吐了吐舌头,忽地背后隐隐作痛,原来是被身后的穗儿狠掐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自己文采差,丢人也就算了,可别耽误十七弟啊。”朱爽回头瞪了她一眼,“您好好享用这水果吧,不说话憋不死您。”
就这样一连三题都是朱权答上了,即快又准确,到第五个锦囊是个故事题。
朱高煦插话道,“哼,干脆别玩了,直接让十七叔获胜得了,这我们哪是对手啊,别丢人现眼了。”
堂上的朱棣脸色忽然起了一阵凝重,呵斥道,“你自个不用功,还在这说什么风凉话,丢不丢人!这本就是佳节娱乐,大家玩的开心就好,别太作较真了。”
众人听完皆面面相觑,朱权更是听明白这话的意思,这是要让其闭嘴退后啊,遂望了一眼妙锦,妙锦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眼里透着一份五味杂陈。
接着说一道故事题,事情是这样子的,“从前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书生在花园里游玩,一个是高个子,一个是矮个子。高个子先问‘客生贵姓?’矮个子答道‘夏商之时夜间光。’说罢反问高个子贵姓,高个子说,‘颠来倒去都是头’。两书生会意笑着互相施礼,坐下后又互问了下大名,矮个子说,‘小生名叫老牛过板桥’,高个子随即道,‘小生名叫大河失滔滔。’双方互通了姓名,开始交谈了起来,话语投机便成了好朋友。请问两人分别叫什么名字?”
这下可难倒在座的了,场上都在苦思冥想比划着,无一人作答,半盏茶都喝完了,此时太子朱高炽不慌不忙的嘴里念着,“哈哈,我知道了,矮个子叫胡生,高个子叫王可。”
朱棣心怀宽慰,望了望徐皇后道,“太子睿智啊,甚和朕意,哈哈。”徐皇后淡回轻眸,看了眼太子露出慈祥的笑容。
徐辉祖边端着酒杯,边身子后倾道,“哼,护犊子啊,我看我们谁也别答了,让他家几个孩子慢慢玩吧,咱也别瞎掺和了。”
妙锦也顺嘴低吟,“大哥,这本就是朱家的聚会,同样是朱家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更别提咱姓徐的了,确实没必要搅进去了。”
“你们俩聊什么呢,什么没必要搅进去啊?”朱爽斜了脑袋低声问道。妙锦回应道,“说你们同是朱家人,待遇差别可大了。”
朱爽不明所以,转念说道,“管他啥待遇不待遇的,自己觉得开心就好,想那么多干什么,不费脑子啊。”
几人讨论过程里,郑和开始拆开最后一个锦囊了,拆完后郑和面带异色,似乎这道题有点熟悉,眼神里愣了片刻,念道,“还剩最后一道题了,是一副对联题,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求对下联。”
场上照旧是议论声不绝,徐妙锦更是洞悉这联的深意何在,掩面苦笑,辉祖、朱爽二人颇觉好奇,问其为何发笑,妙锦说,“此联乃是当年太祖皇帝随口出题考验当年的长孙殿下和燕王殿下的,如今他再次把这道题搬了出来,大有深意啊。看来这最后一个可不光是算题了,应该算是‘王的试探’啊。”
“王的试探?这么高级?!”朱爽不禁惊道。
“你知道答案?”辉祖问道。
“当年朱允文对的是‘雨打羊毛一片毡’,而燕王对的是‘日照龙鳞万点金’,虽然燕王对的更好,但也惹得太祖皇帝不悦。”
朱爽烦道,吃了一粒案前的葡萄,“真是麻烦,那究竟该如何,到底是答还是不答呢。”
“在场的诸王估计十之八九都知道这答案,只是没人敢答罢了。”妙锦望着全场无一人出声,再次低笑道,好好的一场家宴,却有意无意的透着皇家权谋的气息,吸起来总让人有些闷闷的。
“哈哈,那我知道谁来答最合适了。”朱爽冥思了一会,低声浅笑,忽然开朗,遂向朱高炽使了个眼色,高炽初还未明其意,朱爽目光不住的瞥向高炽身后的朱瞻基,高炽回头望了一眼小儿,轻叹了一声,依然知晓,点头示意,表以感谢。
安静的人群中,一童稚的嗓音清脆的念道,“我知道了,那就是日照龙鳞万点金!”
众王目光扫去,发现说话的原来是朱高炽身后的稚子小儿朱瞻基,朱棣更是放声大笑,“对的好!对的太妙了!皇孙乃真智才也!比这些个叔叔,爷爷们都棒。”
殿内郑和望着朱棣喜悦的神情,又观诸王似乎有复杂的申请,顺势言道,“看来今夜诸王多有谦让啊,皇长孙小小年纪也是当仁不让啊,实乃陛下之福啊。”
辉祖、妙锦也是一阵惊讶,都不解的眼光望向朱爽,“你怎么想起来让他回答的啊,确实也只有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啊。没瞧出来啊,原来你还有揣测人心的本事呢。”
朱爽暗自庆幸,心想,“幸亏有仙仙师父的随笔录,据笔录里记载,这朱瞻基小儿是未来的皇帝,好像叫什么明宣宗,又颇得朱棣喜爱,选他准没错。这未卜先知的感觉真好,哈哈哈哈。”故作神秘的回应兄妹俩自夸道,“那可不,这点小本事,不足挂齿,我的长处还多着呢。低调,低调点,啊。”
穗儿插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瞧你那脸得意样,啧啧。”
“哼。”朱爽当作没听见,依旧仰头抚须,沉浸在隐隐的喜悦之中,感觉甚好。
几家欢喜几家愁,最气的莫过于是那朱高煦,感觉自己的风头被高炽抢光了,心里甭提多难受了,眼神里透着无限的不满和欲喷的怒火。还有就是那十七朱权,看清形势后,只顾着一个劲的喝着酒,想把自己灌醉,好让自己在睡梦中寻找一种解脱和内心的安宁。也许在他心中,早有准备好接受这份失落,可真正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之后,那感受还是不同的,那么的真切,那么的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