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放晴,映雪阳澄,离应天不远的西南方,南昌城内,一阵车马嘶鸣,王府外传来京城旨意,这王府其实当初是布政司改建,陈设破旧,地方也并不宽敞,当初意气奋发的宁王朱权,被迫就职于此,心里本就愤懑,整日静坐王府,沉迷各种雅好,诗书琴艺自是不在话下,如今又研究起茶道,可谓一心想找事打发,忘却被逐的烦恼。此时闻得有圣旨传来,不免心有喜色,他总是盼着他的四哥能看着父皇的面子和自己曾帮他坐上皇位的功劳上,给他一个不错的安置。可是每每想到朱棣的权谋之深,不念旧情,便生的一丝厌恶之意,两种心绪一直在心头缠绕。
来人禀读圣上旨意,让十七爷朱权在元宵佳节去应天共聚,朱权沉眉应声接旨,来人宣完即走,朱权呆坐在堂椅上,凝视檐外的一缕碧云。
不时,堂内缓步走过一身影,沉声道,“王爷,是不想去京城?还是不想去共聚?”
朱权眼神空洞,压低眉角,似踌躇阑珊,又若浮生掠影,“呵,我是懒得见他。”
出声者,乃一年近五十的谋士,名为薛章,洪武二十年中进士,后在礼部任职两年,洪武皇帝让其跟随在朱权身旁,负责教宁王师道,朱权一直称之为薛老师,但薛章自己甘当谋臣,愿终身陪伴朱权,朱权唤之老薛。
老薛叹了口气,“如今的情势,不比从前了,懒得见也得见,旨意既到,这便是君臣之礼,而这次既然说是兄弟共聚,想来他...呵”
“哦?难不成他要把我们这帮兄弟一网成擒?关进大狱不成?”朱权愤懑道。
老薛低笑了一声,“那倒不至于,您那四哥是什么样人,你还不清楚吗,这种名不正言不顺之事,他怎会贸然做呢。据我估计,他无非是想在兄弟亲属面前耀武扬威一把,他去年夏登基,今年必改国号为元年,然后说几句豪言状语,封赏几个亲信知己,好让让这帮子老朱家的兄弟亲王们甘愿臣服与他,至于佳节之日,见血之事,他绝不会做的。”
“哼!名不正言不顺,故意假惺惺弄个什么共聚晚宴,还想让这老朱家的人臣服与他,简直可笑。要是不顺又回怎样,如那般文臣般被诛连全族,还是像徐辉祖将军一样,革职圈禁在府。”朱权忿忿的道。
老薛微笑点了点头,“不至于如此严重,但冷落放逐看来少不得的,一切还需静观其变,顺其而为以待应变。王爷打算何时动身,上次离京看你和三小姐依依不舍的样子,我是过来人了,你要是真心里有他,不妨去看看她,那丫头心性虽高,但颇通事理,要真有什么心结,早日解开,岂不更好。”
朱权脸上露出星点温柔,凝了老薛一眼,“还是你最懂我。既然这样,明日便启程去京师,顺便找我二哥喝两杯,上次他喜宴上,我心绪烦杂,也没顾得上好好和他说上两句。”
老薛应诺了一声,便带着丫头仆人去收拾一番,准备即日启程。
京城秦王府里,朱爽昨夜从宫里回府后,被一群人围着问长问短,朱爽嫌烦,声称先去睡觉,明日再说,留下穗儿,尚炳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第二天一早,用完早膳后,府中众人堂厅里小坐,朱爽坐在堂上椅上吃着瓜果,边上穗儿道,“现在可以说了吧,昨晚去宫里到底什么事啊,连锦衣卫都惊动了。”
“能有什么事啊,不就是自家兄弟闲话两句呗。瞧你们一个个的,就跟村里头来了狼似的,还怕我被吃了啊。”朱爽喝着茶,不紧不慢的说道。
尚炳怯声道,“可那是锦衣卫唉!自从重开锦衣卫后,这些人只要一出马,哪次不是鸡飞狗跳的啊。那纪刚可不是一般人,别人私下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呢。”
“什么外号?!”朱爽饶有兴致的问着。
“冷面无情刚!”尚炳瑟瑟的回道。
朱爽不屑的蔑笑道,“哼,这名儿倒是贴切,就是文艺了些,要我说,叫他“冷面狗腿子”更恰当些!一副谄媚小人模样,看着就想吐。”
“这个比喻好!”穗儿笑呵呵的接道。
小王妃也在边上颇为不安,紧紧依偎着尚炳,凝着朱爽,“陛下没有为难父亲您吧,如果真能一家人开开心心,和和美美,那该有多好。”
“就是,就是,炳儿也是这么想的”尚炳应声附和道。
穗儿起身理了理发梢,瞅了瞅门外中院的上空,“你不想说就算了,我还不稀的问呢,看你那没心没肺的样,想来也没啥大事,今儿个初一,你陪我去城东的观音庙上香,可好呀。”
“上香?你要干嘛,你这心里又想祈祷啥呢,嗯?”朱爽斜眼望着穗儿。
尚炳和王妃在一旁偷笑不语,就连身后的宇强似乎也捂了一下嘴。
穗儿气的想笑又窘迫,“你这个人啊,真是没劲,哼”
“嗯,观音庙那种地方不是求姻缘就是求子,你都嫁人了,求姻缘是不会了,该不会是想求子吧?”朱爽侧身过来,凑近穗儿耳旁低言着。
穗儿转身拉着小王妃,“走,我前儿在西大街的布莊刚买了几件新式绸子棉衣,一起过来帮我试试,看好不好看。”头也不回的,钻进内堂去了。
“哎,怎么走了?那你观音庙到底还去不去了啊,啊?”朱爽扬着嗓子道。
俩人后来还是一起去上香了,大雪未融,朱爽想着也闲来无事,陪她去庙里也挺热闹,待到庙里,守在一旁看着人来人去,摩肩擦踵的阵势,略带枯燥,不过穗儿求什么事,许什么愿,就不得而知了,女儿家总是有那么点心事,也不需尽皆知晓,生活中还是留点心中小秘密甚好。
过了两日,已经是初三上午,朱权带着老薛和两个侍卫随从,已踏着寒意婆娑从南昌匆匆赶到应天府,矗立马头,遥望着城楼上赫然的应天府几个大字,往事回首,沥沥在目,儿时在京城陪伴在父皇身边,后来封王后虽远在塞外,但每年总要来京城一两次,与父皇,兄长们谈天说地,可不畅快,脸上浮现出美好的回忆。可好景不长,父皇驾崩,长孙继位,削藩罢职,随即燕王兴兵,战火连绵,又想想半年前在皇宫里与新帝四哥的对话,仿佛就在眼前。
“陛下如今已然君临天下,不知可还记得当日的承诺?”朱权近身问道。
“哦,朕近来诸事繁忙,十七弟所说之承诺是哪件啊?”朱棣淡笑的目光里泛出一丝狡黠和严肃。
“大宁一谈,不过才大半年,四哥这是贵人多忘事啊?”
“大宁?哦,现在我已经派三卫军继续掌管周边事宜,他们可曾是你的好部下啊。”
朱权微忖,心底里已然明白七八分,抱手忍忿道,“如今京城事毕,臣弟也要回藩地了。”
朱棣低头在案,半晌抬头瞥向面光呆滞的朱权,那个曾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少年亲王将军,如今仿俨然成了一个落寞青年,“十七且慢。十七弟为朕立下如此功劳,大明大明藩地任由弟弟挑选,不是哥哥我无情弃诺。只不过不过大宁是重镇,又地处大明边塞,加上塞外苦寒,十七弟镇守边关多年,是时候该歇歇享享福了。”
“享福?哼,好啊,那陛下欲派我往何处封地啊?”朱权脸上一丝无奈的屈从,鼓起最后的坚强反问了句。
朱棣定睛望着朱权英武的脸庞,遂缓缓言道,“那你想去何处?”
“苏州吧。”
“不可,苏州乃京师腹地。”
“那就钱塘了。”
“钱塘父皇在世曾赐予五弟,到最后没能实现,朱允炆欲给他弟弟,也没能去成,此地可不吉啊。”
朱权闻言心底里只觉得好笑至极,推脱之词是如此的差强人意,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朦胧恍惚之间听得一句,“南昌甚好,弟可安之。”说话的朱棣虽近在咫尺,但这声音貌似从悠远的空谷中传来,深不见人影浮动,淡不能寻声来处,朱权的心中不免一阵愤慨和悲凉,气若尤伤。
强忍着内心的波澜和不快,可无力的现实让他不得不从,片刻,僵硬的脸庞爬上一丝丝笑容,行礼道,“臣遵旨!谢陛下隆恩!”这一回连臣弟二字都未说,只说了个臣字,可见一朝坐的君王椅,世间只留君臣心。亲情再怎么血浓于水也抵不过巍巍皇权的人间欲望。朱权深知如今如今的四哥已然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了,而自己曾经的种种,再怎么辉煌和英武,也如川逝水,难再回头。
回过神来,朱权嗟叹了一声,边旁老薛已料得几分,斜身目光洒在朱权身上,歆歆道,“过往皆不可追,以静制动,随机应变,再图后观。爷虽曾落寞离开这座泱泱老城,但这并不一定是结局,谋动善划,或许还有一方新天地,也未可知啊。”
朱权缓抬轻眸,沉吟道,“先生说的极是,不过我现在也没那么介怀了,当皇帝又能怎样,王爷又便如何,想想我二哥,甘愿做个庶民,不也照样活的自在,过的最清楚明白,不是吗。”
老薛抚须慈笑,“确实是。不过王爷真的愿效仿秦王殿下吗,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一样的心性,也不是每个亲王都能做到秦王殿下的豁达和无谓。薛某人自入仕那天,也曾想一展所学,报国图志,但已人到中年,雄心不复,诸多人世功名,也没那么愿终身追随王爷左右,王爷若图大志,愿尽绵薄之力,王爷甘当闲人,也定会护其周全。”
“先生此恩,朱权大幸也!”
老薛暗暗道,“当日大宁的变故,吾深觉惭愧,没能阻止王爷出兵,是老朽无能啊。”
“先生严重了,这事也怪我,谁曾会想他是那样的人呢,他身后也不乏能人谋士为其出言献策,看来我们是中套了,先生就不必太介怀了。”
老薛颔首垂眉,“日后愿王爷遇事不能再冲动行事,须再三权衡方能长久,老朽也会倾尽全力,以助王爷,不让王爷再被困局所扰。”
言毕,俩人径自入城了。京城的街头依旧传来吆喝声和丝竹声,小贩商人还在为着生计糊口,不过看起来大都开怀,不像是底层挣扎的压迫者,或许多是对新一年的期盼和憧憬,茫茫的风霜雨露也挡不住百姓们最纯粹的祥和与安宁。
老薛在一旁提声问道,“不知殿下是先去找你二哥,还是...去看她。”
朱权凝了凝远处的楼台琼宇和天空映射的朝阳碎影,良久未语,“去二哥府里吧,至于她...贸然见了,也不知说些什么,与其两人尴尬对视,还不如缓缓再说吧,她心里的疙瘩还未解开,此时去岂不自讨没趣。呵,二哥与她走的近,他那心思眼和鬼主意多,说不定啊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招呢,走。”
“哎。但愿能早日解开这心结,各自安好吧。”老薛叹了一声,扬了扬马鞭,跟着朱权,沿着青石街道向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