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树的枝柯无人照管,拂动摇摆,
娇嫩的花朵儿俯下身来;
山毛榉无人爱护,日渐萋萎,
火红的枫树也逐渐凋零。
向日葵无人爱护,风姿烂漫,
火焰般的光辉环绕着结子的花盘,
繁多的蔷薇与康乃馨
以夏日的芬芳充溢了营营的空间。
直到从园中和旷野
吹来一股新的友情,
年复一年,景色常见,
使陌生人家的孩子渐渐熟稔。
一年年,长工耕种他那熟习的土壤,
或者开辟林间的空场;
一年年,我们的记忆
从四周的群山之间慢慢消失。
——丁尼生[42]
终于到了最后一天。屋子里堆满了箱子,在屋门口装上车,准备运往就近的火车站。房子旁边原本有一片草地,景色优美,现在却满是从屋里吹出去的麦秸,显得十分凌乱。因为摘掉了窗帘,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明晃晃地刺眼。空荡荡的房间里传来的回声也很奇怪,让人感到十分陌生。最后收拾的房间,是黑尔太太的梳妆室。她和狄克逊一起在那里收拾着,偶尔呼唤着对方,停下手头的工作,只因为找到了某件被遗忘的宝贝,比如,两个孩子小时候用过的一件东西。她们的工作做得并不快。玛格丽特镇定地站在楼下,指挥着那些男人帮助厨娘和夏洛特完成手里的工作。厨娘和夏洛特总是急得哭起来,心里还暗自纳闷,她们家的小姐竟然能够直到最后一天都保持镇定。她们在心中断定,一定是因为她在伦敦待久了,所以也许已经不再喜欢赫尔斯通了。她就站在那里,苍白的小脸上一片平静,她睁大眼睛,认真地观察着眼前的所有情况,无论是多么琐碎的细节都看在眼里。她们并不知道,在这样的重压下,她的心始终感觉到疼痛,无论怎样叹息都无法让她身上的压力减轻一点儿。她们也并不知道,她让自己忙碌得一刻不停,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因为痛苦而哭泣。而且,如果她倒下了,谁能做好这一切呢?父亲此刻在教堂办公室,和教会的执事一起检查经手的文件和登记册等。回来之后,他还要打包自己的书,只有自己亲手打包才会令他满意。还有,玛格丽特怎么能在外人面前,尤其是像厨娘和夏洛特这样的佣人面前倒下呢?绝对不能!最后,四个负责打包的人去了厨房喝茶。玛格丽特在门口已经站了很久,此时她有些僵硬地挪迈开脚步,缓慢地穿过空空荡荡的、有着奇怪回声的客厅,走进了这个十一月初的黄昏中。外面起了一阵薄雾,潮湿又阴沉,给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丝朦胧的气息。它们并未被雾彻底遮蔽,而是在太阳的余晖照耀下,发出了淡紫色的光。一只知更鸟正在发出婉转的啼鸣。玛格丽特心想,这或许就是父亲经常提起的那只知更鸟,冬季里他最爱它,还在书房外为它亲手建造了一座鸟窝。和以往的任何时候相比,此时的树叶都更加美丽,在经历了头场霜之后,就会全部落在地面上。有几片叶子此时已经开始凋落,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出了金黄和琥珀的颜色。
玛格丽特再次走上了梨树边的那条小路。自从她和亨利·伦诺克斯一起在这条路上散步之后,就再也没有独自走上这条路过。就在这里,在那片百里香[43]旁边,他对她说起了那些她此刻无须再次想起的事情。当她思考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时,她就是这样地望着那朵晚开的蔷薇。当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想起了胡萝卜的叶子,它们是那样美丽,像羽毛一样。这一切发生在仅仅两个星期之前!现在统统都变了!他如今在哪里呢?在伦敦,就像从前一样。和那群在哈利街经常交往的人,或是和他的一些年轻放肆的朋友一起吃饭。可能就在这个时候,在她从傍晚时节的荒凉花园中悲伤地走过,看到周围的一切开始凋零和腐朽的时候,他刚经历了忙碌而满足的一天,抛下法律方面的书籍,来到圣堂花园[44]里跑上一圈,以减轻一身的疲劳,就像他对她说的那样。他在跑步的时候,能够听到数万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劳动者发出的有力而模糊的喧嚣,在转弯的时候总是能够在河面上看到从中映出的城市里的灯火。从前,他总是和玛格丽特说起这些在学习结束之后、晚餐之前进行的有些匆忙的散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处于最好的时刻,此刻想到了这些话,让她不禁开始幻想。花园里寂然无声,知更鸟已经飞入了夜晚的沉静中,消失不见。偶尔能够听到远处村落里的屋门打开又关上,好像是疲惫的工人回到了家,但是这声音似乎很远。树林中的落叶里,发出了缓慢而小心翼翼的沙沙声,听起来很近。玛格丽特知道,这是偷猎的人[45]发出的声音。这个秋天里,许多次她都吹灭蜡烛,坐在卧室里,感受着大地与天空的宁静。在这些时候,她曾经很多次见过偷猎的人,他们纵身跃过院墙,不发出一丝声音。他们从月光下沾满露水的草地上穿过,继而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玛格丽特十分喜欢这些人所过的自由而危险的生活,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在心里祝他们一切顺利。但是今天晚上,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而感到害怕了。她看见夏洛特准备过夜而关上了窗子,她并不知道有人从房子里来到了花园。一根小树枝在距离很近的地方落在了地上,或许是因为腐朽,又或许是被人折断的。玛格丽特一直跑到了窗户外面,速度像卡米拉[46]一样快,她用吓得有些发抖的手急促地敲着窗子,把夏洛特吓了一跳。
“快让我进去!夏洛特!是我!”等到她进了屋子,关上窗子又闩好门,被四面熟悉的墙壁包围着,她的心才不再狂跳。她坐在一个木板箱上。屋子里没有家具,显得十分落寞,这里没有火光或者别的亮光,只有夏洛特手里的蜡烛还在发光。夏洛特看着玛格丽特,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玛格丽特站起来,虽然没看她,却知道她正看着自己。
“夏洛特,我怕你把我锁在外面,”她笑着说,“等你回到了厨房,就肯定听不见我敲窗子的声音了。通向小路和院子的门早就上了锁。”
“不会的,小姐,我一定过一会儿就能想起您来。那几个人会想要询问你接下来该做什么,而且把茶和点心送到了老爷的书房里,那里可能是整个宅子里最舒适的了。”
“谢谢你,夏洛特。你真是个好姑娘,我真的不愿意和你分开。如果有一天我能给你提供帮助或是一些有用的建议,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你的想法。你知道,从赫尔斯通寄去的信永远会让我高兴的。我到了那里之后,就把地址告诉你。”
茶和点心都妥当地安排在书房里了,随时能够享用。壁炉中的火焰熊熊燃烧,桌子上放着几只熄灭的蜡烛。玛格丽特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部分原因是想要取暖,她的衣服上还残留着花园中的湿气,而一整天的劳累更让她感觉寒冷。她双手紧扣,抱着膝盖,头朝着胸口稍微下垂,好让自己坐稳。不管她此刻到底心情怎样,这个姿势看起来实在是沮丧的。但是,当她听到砂石地上响起了父亲的脚步声的时候,她马上站了起来,把浓密的头发一下子甩在脑后,擦干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脸上的几滴眼泪。随后,她走出去,为他打开房门。他看起来比她更为沮丧,她甚至没法让他开口说话。她费了好大的力气,说起一些可能让他感兴趣的话题,把每次努力都当作最后一次一样。
“您今天走了很多路吗?”看他不肯吃东西,她赶忙问道。
“我走到了和福德姆山毛榉[47]一样远的地方。我去看望了一下莫尔特比寡妇,她十分难过,因为没能和你告别。她说,最近的这几天里,小苏珊总是看着那条路,嘴里念叨着,‘亲爱的玛格丽特怎么啦?’”一想到那个孩子在等待着她,可怜的玛格丽特就感到十分失望,甚至难以忍受。因为并非她把那个孩子给忘了,而是没有办法离开家一步。她开始哭泣,好像心被伤透了一样。黑尔先生也痛苦起来,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看起来十分不安。玛格丽特想要克制住悲伤的情绪,但是她在能够冷静下来之前,不想开口说话。她听到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我忍受不了。看到有人承受痛苦,我忍受不了。如果是自己受苦,我还能够忍受。哎,还能够回头吗?”
“不能,爸爸,”玛格丽特凝视着她,用坚定而低沉的语气说道,“承认您做了错事让人非常难过,但是如果认为您很虚伪,那就太糟糕了。”她说到后面这半句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似乎觉得把父亲和虚伪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是对父亲的不恭敬。
“而且,”她继续说,“今天晚上,我只是感觉有些疲惫。亲爱的爸爸,不要以为您所做的让我痛苦。我们今天晚上都不适合再谈这件事,”她说着,同时发现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我最好去给妈妈送上一杯茶。她很早就喝过了,那时我太忙了,没有陪她一起喝,我觉得她一定愿意再来上一杯。”
第二天一早,火车将要按时启程,他们必须从美丽的赫尔斯通离开了。他们准备出发了,临走时,他们最后望向这座低矮狭长的牧师公馆。这座房子被山楂树和月季花围绕着,清晨的阳光照射在窗子上闪闪发光,显出浓郁的家庭气息,每个窗子都代表着一个熟悉的房间。还没等他们坐上那辆从南安普敦前来,送他们去火车站的车子,就已经彻底地和这里告别了,永不再回来。玛格丽特感到了一阵心痛,她用尽力气向外看去,想要最后看一眼教堂中那座古老的钟楼。她知道,在转弯处的树林那里,能够看到它。但是父亲也惦记着钟楼,所以她认为,父亲比她更有资格占据那扇能够瞥见钟楼的车窗。她朝后靠去,闭上眼睛。她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在那一瞬间先是晶莹地垂在睫毛上,之后缓慢地流过脸颊,落在衣服上。但是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
他们会在一家位于伦敦的小旅馆里住一个晚上。和通常一样,可怜的黑尔太太几乎一整天都在流泪。狄克逊心里憋着火气,她甚至不让裙子碰到黑尔先生,即便是他未曾察觉到。在她看来,是黑尔先生带来了全部这些痛苦。
他们走过熟悉的街道,路过那些他们曾经常去做客的人家,和她陪着姨妈一起去过的店铺,姨妈在做出一个决定时总是犹豫不决,这让她经常感觉烦躁。不仅如此,他们还在街上遇到了很多熟人。因为虽然对他们来说,这个上午显得如此漫长,他们巴不得这一天赶快结束,夜晚快点到来,但是当他们到达伦敦时,正是十一月里的一个下午,这时的伦敦是最热闹的。黑尔太太很多年没有来伦敦了,她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在每条街上都四处张望,看着街上的马车和店铺发出快乐的叫喊。
“看,那就是哈里森的商店,我结婚的时候,在他的店里买了很多的东西。哎呀,真是大变样了啊!你看那些大玻璃橱窗,比南安普敦的店铺还要大。嘿,看那边,那不是——哦,不是——啊,是他——玛格丽特,我们刚刚和亨利·伦诺克斯先生擦肩而过了。他准备去这些店铺里的哪一家呢?”
玛格丽特感到十分震惊,她俯身向前,又快速地靠了回来,并且为自己的鲁莽举动感到有些好笑。这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接近一百码了,但是他好像是赫尔斯通的纪念品一样,能够让人想到那个晴朗的上午,那个发生了许多事的一天。她心里很希望在他没有看到自己的时候,能够看见他一眼,但是不需要交谈。
这天晚上,闲来无事,只能在高楼上的旅馆房间里独自消磨时间,所以显得无比沉闷而漫长。黑尔先生去了书商那里,顺道拜访几个朋友。无论是在旅馆里还是在街上,他们遇到的每个人看起来都步履匆忙,似乎都要去赴约,有人正等着见到他,或他等着见到某个人。只有他们看起来十分陌生和孤单,没有朋友。但是,起码在一英里的范围内,玛格丽特就知道有好几个人家,看在肖姨妈和她的面上,一定会欢迎她和母亲登门拜访,如果她们愿意且欣然地前往的话。但是如果她们显得很伤心,或是和现在一样,处在自顾不暇的烦恼中,看起来很需要同情的样子,那么她们如果去这些人的家里拜访,就难以被当成朋友,反而会不受欢迎。因为伦敦的生活如此忙碌,每个人都不会像约伯的朋友那样表现出同情,哪怕一小时也不会。约伯的朋友就曾“就同他七天七夜坐在地上,一个人也不向他说句话,因为他极其痛苦”[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