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您体贴爱护,
经常留心来照顾,
欢笑着迎接快乐的人,
擦去伤心人眼中的泪痕,
安慰、同情,
使人心境得到安宁。
——安·利·韦林[35]
黑尔太太正在说着自己的计划,她打算给教区里的穷苦人家送一些慰问品,玛格丽特耐心地听着。她无法不听,但是这些计划让她非常伤心。等到冬季来临时,他们已经离开这里了。老西蒙的风湿病或许会更严重,眼睛也会越发看不见东西。以后不会再有人给他读书,也不会再有人给他送去肉汤和上好的红色法兰绒了。就算有这么一个人,也会是一个陌生人。老西蒙会在那里等她,但是却等不到。玛丽·多姆维尔家那个有点跛的小男孩儿也会爬到家门口等她穿过树林去看他,但是也等不到。这些穷人不会知道,为什么她会抛弃他们。再说,还有其他很多需要帮助的人,“你父亲经常把作为教区牧师所得的薪水用在教区上。或许要使用下一期的费用了,但是今年的冬季可能很冷,所以一定要补贴一下贫穷的老年人。”
“妈妈,我们尽自己的所能吧。”玛格丽特十分热切。她没有注意到问题严肃的那方面,只是有一个想法,他们正在最后一次帮助这些穷人。“我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了。”
“宝贝儿,你哪里不舒服吗?”黑尔太太没有明白玛格丽特所说的停留不了多久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关心地问道,“你的脸色不好,看起来很疲倦,看起来都是这里的潮湿而有害的空气给闹的。”
“不,不是这样的,妈妈。这里的空气很好。从雾气弥漫的哈利街来到这里,感觉这儿的空气带着纯洁的香味。我确实有些累了,一定是该睡觉了。”
“确实是这样,已经九点半了。你赶紧去睡吧,我的宝贝儿,让狄克逊煮一些麦片粥。等你上了床我再去看你。我担心你着凉了,或者是因为哪个臭水沟的臭味……”
“别担心,妈妈,”玛格丽特说,她吻了母亲的脸颊,露出勉强的笑脸,“我很好,不要担心我,我只是累了。”
玛格丽特上楼去了。为了让母亲放心,她吃了一些麦片粥。黑尔太太来到楼上,关切地问了她几句,吻了她,就回房去了。本来玛格丽特一直看似困倦无力地在床上躺着,但是当她听到了母亲的房间关好了门,就马上从床上起来,穿上睡衣,来回踱着步,直到她踩到一块地板,发出了吱呀声,提醒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她走向窗子,蜷起身体,坐在向内凹的窗台上。就在那天早上,她向外望去,看见教堂的钟楼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这是天气晴朗的标志,所以她的心情很愉快。但是只过了十六个小时,到了这一天晚上,她却在这里坐着,内心充满悲伤,哭都哭不出来。她只能感觉到莫大的痛苦,把轻松愉悦的心情从心里赶了出去,从此不会回来。亨利·伦诺克斯先生来访,并且向她求爱,就像一场梦一样,并非现实的生活。真正发生的不容置疑的事情是,父亲的头脑中充斥着诱惑,竟然变成了一个教会分立论者,他把自己给放逐了。由此产生的所有事情,都围绕着这个重大的毁灭性的事实。
她看向窗外,那是深灰色的教堂钟楼,笔直地矗立在视野的中心,钟楼后面是深蓝色的天空。她一直注视着那边,仿佛觉得能够一直注视下去,她能够看到的地方越来越远,但是却没有发现上帝的影踪。这时,她觉得,这个世界似乎比起被一座铁幕笼罩更显得寂寞无助,因为铁幕之下,也许有无法抹去的上帝的荣光。在她看来,这看似平静的、没有边际的天空,比有形的界线更加捉弄人。有形的界线能够将世界上所有苦难者的哀号笼罩其中,但是现在,这些哀号能够直达太空,消失在那无边无际的灿烂天空,还没有到达上帝的宝座,就消失不见了。她处于这样蒙眬的状态中,都没有觉察到父亲走到房间里来了。借着皎洁的月光,使他能够看到女儿用那样怪异的姿势,待在这个通常不会停留的地方。他走到她的身边,碰了一下她的肩头,她才发现父亲的到来。
“玛格丽特,我听见你起床的声音了。我忍不住想要到这里来,让你和我一块儿祈祷,我们念主祷文[36]吧,这对我们二人都是有好处的事。”
黑尔先生和玛格丽特在窗台旁边跪下。黑尔先生抬起头望向上方,而玛格丽特则低着头。上帝就在那里,距离他们很近,听着父亲小声地祈祷。父亲也许成了一个异教徒,但是仅仅几分钟之前,她对上帝的怀疑和绝望,不也正说明她是一个更为糟糕的怀疑论者吗?父亲离开之后,她一直保持着沉默,仿佛自己是个因为犯错而感到羞愧的孩子,悄无声息地上床去了。如果世上有很多令人困惑的问题,她愿意相信,并且只想看到眼下这一刻自己该做的那一步。伦诺克斯先生的突然到访,以及他对自己的表白,在这天夜里充满了她的梦境。而这一天晚些时候发生的事,已经在回忆中被排除了。伦诺克斯先生在试着爬上一棵高得出奇的大树,想要爬到那根树枝上,摘下她的帽子。他从树上摔了下来,她想要去救他,但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住了她,于是他摔死了。然而,场景忽地转变,她又来到了哈利街寓所的客厅和他聊天,就像以前一样。但是她总是能想到,她之前看到了他被摔死的恐怖场景。
一个多么痛苦的夜晚啊!
这个糟糕的晚上为第二天所做的准备很差劲,当她醒来的时候,十分萎靡困顿,觉得与纷乱的梦境相比,现实的情况更加糟糕。所有纷扰一下子都回来了,不但有悲伤,悲伤中还掺杂着混乱。父亲现在被怀疑诱惑着,他的思想不知游到了多远的地方。她觉得,这些怀疑仿佛来自恶魔一样。她总是想问清楚,但是无论如何都不知道答案。这个明媚的早上,母亲在早餐时分非常高兴。她自顾自地不停说着,对在村子里救济穷人的事做出各种安排,根本没留意丈夫的默不作声,玛格丽特也只是用简单的一两个字敷衍。早餐完毕,餐桌被收拾好之前,黑尔先生站起来,用一只手扶着桌子,似乎想支撑起身子:“我现在就去布雷西荒原,要晚上才回来。我会让多布森给我弄点午饭,等到七点再回家喝茶。”
他说话时没有看着她们母女中的哪一个,但是玛格丽特明白他说的意思。七点钟之前,自己一定要对母亲说完这件事。如果是黑尔先生自己说,那么他会等到六点半才开口,但是玛格丽特和他的处事方法不同。她可受不了让这么沉重的负担一整天都压在心头,先把最糟糕的事处理掉,白天的时间不够长,无法充分地安慰母亲。但是当她站在窗前,一边等着佣人离开,一边琢磨怎样开口的时候,母亲又上楼换了身衣服,准备去学校一趟。她收拾停当走下了楼,看起来比平时要显得轻松。
“妈妈,今天陪我去花园里转上一圈吧,只转一圈就好。”玛格丽特说,同时伸出手臂,搂住了母亲的腰。
她们穿过落地窗,走出门去。黑尔太太说了一些话,但是玛格丽特没有留意她说的是什么。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只蜜蜂飞进了一朵喇叭形的花朵里,她准备等这只蜜蜂带着食物从花里飞出时,就开口说。信号出现了,蜜蜂飞出来了。
“妈妈!爸爸打算离开赫尔斯通!”她突然开口道,“他准备离开教会,搬到北米尔顿居住。”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三件已经确定无疑的事实。
“你为什么这样说?”黑尔太太十分惊讶地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些话?这简直是胡扯!”
“是爸爸亲口说的。”玛格丽特说,她非常想要亲切地安慰母亲几句,但是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离花园里的一条长凳很近,于是黑尔太太坐下来,开始哭泣。
“我不明白你说的。”她说,“如果不是你弄错了,就是我完全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不是的,妈妈,我没有弄错。爸爸给主教写信了,说他内心产生了怀疑,无法再担任英国国教的牧师职务了,所以他只得离开赫尔斯通。他已经和贝尔先生商量过了,您知道的,妈妈,他是弗雷德里克的教父。所有的事都计划好了,我们要搬到北米尔顿居住了。”玛格丽特这样说时,黑尔太太一直抬着头,凝视着她的面庞。从她脸上的阴影看来,她应该明白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我希望这不是事实。”黑尔太太最后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一定会早和我说的。”
玛格丽特这时强烈地意识到,这件事应该早些让母亲知道的。即便是母亲平时对这里的生活有诸多不满,而且爱抱怨,但是父亲选择把自己内心的变化和生活上将要面临的改变告诉女儿,并且让女儿通知母亲,这样做是不对的。玛格丽特挨着母亲坐下,搂着母亲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同时俯下身子,把柔软的小脸贴在母亲的脸上。母亲依着她这样做了。
“亲爱的妈妈!我们十分害怕伤了您的心。您知道,爸爸有多么敏感,您的身体也很柔弱,所以遇到这样的事心里会很乱。”
“玛格丽特,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些的?”
“就在昨天。”玛格丽特回答,她能感觉到,母亲这样问是出于嫉妒。“可怜的爸爸!”她想把母亲的注意力转移到对父亲的痛苦心情的怜悯上。黑尔太太抬起了头。
“他说他内心产生了怀疑,这是什么意思?”她问,“说真的,他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其他想法了吧?认为自己比教会知道得还多。”
玛格丽特摇摇头,流下了眼泪,母亲的话也触动了她自己感觉最为沮丧的地方。
“莫非主教也没法说服他?”黑尔太太有些生气地问。
“大概是吧。”玛格丽特说,“但是我没有追问,因为不敢听父亲回答这个问题。现在他已经计划好了,准备在两个星期之内离开赫尔斯通。我不确定他是否说起过,他已经递交了辞职信了。”
“两个星期之内!”黑尔太太喊道,“我觉得这简直太奇怪了,完全是不正常的事。我认为,这简直是无情无义。”她一边说着,一边流着眼泪,“你说,他内心产生怀疑,所以没和我商量就决定不再担任牧师的职位。或许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把他心里想的告诉我,我会在那些怀疑刚出现时就把它们消灭。”
尽管玛格丽特认为父亲这样做事并不恰当,但是听到母亲的责怪,她又觉得很不舒服。她知道,他是因为对母亲的体贴才保持沉默的。这可能代表着懦弱,但并非无情无义。
“我本以为您会非常高兴要离开赫尔斯通呢,妈妈。”玛格丽特停了一会儿,说道,“您在这样的空气中生活,总是身体不舒服。”
“你不会是认为像北米尔顿那样到处都是烟囱和灰尘的工业城市中弥漫的空气会好过这里的吧?尽管这里的空气让人容易困倦,但是依然十分纯净和清新。想想看吧,在工厂和工厂主之间生活的模样。不过也是,如果你父亲离开了教会,那么无论去哪儿,都不会有上流人士和我们交往。对我们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可怜的约翰爵士啊!他没能亲眼见到你的父亲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可真够幸运!在我小时候,我和你肖姨妈一起在贝雷斯福德街长大。每天在饭桌上,约翰爵士祝酒时说的第一句话总是:‘国教和国王万岁!打倒残余议会[37]!’”
当母亲想到在父亲的思想中觉得非常重要的一点时,竟然不再追究为什么父亲对她保持沉默了,这让玛格丽特觉得十分高兴。她还非常焦虑父亲对教会所起的怀疑是什么性质的,除此以外,她最为忧虑的就是这件事了。
“妈妈,您知道,我们在这里也很少和人交际。说起上流人士,我们几乎没怎么见过,离我们最近的邻居,姓戈尔曼的那家,也是生意人吧?”
“是啊,”黑尔太太有些生气地说,“但是我们郡里一半的上流人士都坐着戈尔曼造的马车,所以跟这些人还是有些交际的。但是那些工厂主,如果穿得起亚麻布,谁会穿棉布衣服啊?可这些办厂的呀……”
“妈妈,就不提纺纱厂的主人了。我并非帮他们说话,就像是我不会帮任何商人说话,但是我们和这些人压根儿不会有交往的。”
“你爸爸为什么一定要到北米尔顿居住?”
“有一部分原因,”玛格丽特叹了口气,说道,“是因为它与赫尔斯通有很大的区别。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贝尔先生说那里有人招聘家庭教师。”
“去米尔顿做家庭教师?为什么他不去牛津的上流人士家里当家庭教师?”
“妈妈,您不记得了!他之所以离开教会,就是因为他的见解不同。这些不同意见在牛津只会给他带来坏处。”
黑尔太太沉默了,低声地抽泣了一会儿。最后,她说:“家里的那些家具,我们该怎么把它们搬走呢?我一生中从来没有搬过家,现在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准备这件事!”
玛格丽特看到母亲的烦恼已经集中到这样的细节问题上,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在她看来,这本是个毫不重要的问题,并且她能帮上不少忙。于是她安排好了计划,她向母亲保证,在完全弄清楚父亲想做的事之前,帮助母亲把已经能够确定的事先准备好。这一整天里,玛格丽特都和母亲在一起,她全身心地注意母亲在情感上产生的变化,并且在旁边安慰她。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她非常急切地盼望,当父亲经过劳累的一天回到家里时,见到的是欢迎和安慰。她对母亲说了好一会儿,父亲心中一定有很长时间都感到痛苦,她的母亲只是冷淡地回应,他应该早点儿同她说,这样多少能有一个人给他出点儿主意。当玛格丽特听到门廊里响起了父亲的脚步声,她感到十分虚弱。她不敢出去迎接父亲,向他汇报今天一天发生的事,生怕母亲感到嫉妒。她听到他停了一会儿,好像在等她,或者等她传来的消息,但是她不敢出去。她看到母亲的嘴唇有些抽搐,脸色也变了,应该也听到丈夫回家了。不久,他打开了房门,踌躇地站在门口,不知是否应该进来。他面色苍白,流露出畏缩又胆怯的神色,看起来让人觉得很可怜。但是他的这种神情让太太变得心软了,她走过去,伏在丈夫胸口,对他大声叫道:“理查德!可怜的理查德[38],你应该早些和我说的!”
这时,玛格丽特才从她身边走开,她流着眼泪下了楼,倒在自己的床上。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强忍着没有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她已经全力地克制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可以爆发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这样待了多长时间。佣人来打扫房间,她却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个姑娘非常震惊,她踮着脚轻声走出房间,去向狄克逊太太汇报,黑尔小姐在放声哭泣,就像是心碎了一样。她认为,如果黑尔小姐一直这样哭,准保会生病的。因为她这样做了,玛格丽特受到了触动,从床上坐起来。她看见黑暗中狄克逊的轮廓,狄克逊拿着蜡烛尽量朝身后放,怕蜡烛的光线太强烈,刺激到黑尔小姐的眼睛。这时玛格丽特的眼睛已经肿了,什么都看不清。
“噢,是狄克逊!我没听到你进来!”玛格丽特还有些颤抖,但是尽量约束自己,“很晚了吗?”她一边问,一边费力地从床上下来,虽然脚已经接触到了地面,但是没有站起来。她把被哭湿又揉乱的头发朝头上拢了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她刚才只是睡着了。
“我说不准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了。”狄克逊回答,声音里显示出烦恼,“喝茶之前我给黑尔太太梳头时,她对我说起了这个可怕的事情。打那时起,我就不记得时间了。我不知道我们一家人将会落到什么地步。夏洛特刚才对我说你在哭,我想,这是难免的事,真是可怜啊!黑尔先生这把年纪了,还要变成不信国教的人。他在教会的工作虽说干得不是最好,起码是相当不错的。小姐,我家有个表兄,年过五十岁了,却成为了卫理公会[39]的传教士。他一生以裁缝为生,但是做了这么长时间,却一直没做过一条合适的裤子。所以这是很正常的。但是就像我刚才和太太说的一样,对黑尔先生来说,‘已故的约翰爵士会怎么说呢?他虽然一直对你嫁给黑尔先生不太满意,但是如果知道他做出今天的事情,那么如果可能,他一定会破口大骂的!’”
狄克逊已经习惯了向黑尔太太抱怨黑尔先生,当然,黑尔太太是否愿意听,要看当时的心情。她完全没有留意到玛格丽特的鼻孔有些张大了,眼睛里也放出了光。她实在是无法容忍一个女佣在她面前这样批评她的父亲!
“狄克逊,”她的声音很低沉,每当她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发出这样的声调,虽然低沉,却隐隐带着一些骚动,有种山雨欲来的味道,“狄克逊!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吗?”她直起身子站了起来,盯着她面前的女佣,眼神十分锐利,“你在和黑尔先生的女儿说话。出去吧!你所做的事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你需要仔细反省一下,以你的善良,之后一定会感到后悔的。”
狄克逊有些惊慌失措,所以又在房间里停留了几分钟。玛格丽特又说了一遍,“你出去吧,狄克逊。请你离开。”对于小姐这样坚决的话语,狄克逊不知道是该怨恨还是该哭泣。对于黑尔太太,这两种方法都有效果,但是就像她自己所说的:“玛格丽特小姐的脾气,和老先生的差不多,和弗雷德里克少爷一样。不知道他们从哪里遗传到了这种性格?”如果不是如此的一个高傲和果决的人和她这样说话,她心里会产生怨恨,但是这时她表现得很恭顺,半是委屈半是卑微地说:“小姐,需要我帮你松开衣裳,梳理一下头发吗?”
“不用!今天不需要,谢谢你。”说完,玛格丽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出去,然后锁上了门。打这时起,狄克逊对玛格丽特更加顺从了。她自己说,这是因为她和弗雷德里克少爷十分相像,但是事实是,就像其他的很多人一样,狄克逊也喜欢被一个坚强而果断的人支配。
在日常事务上,玛格丽特需要狄克逊的大力帮助,但是在交流上,又希望她保持沉默。有一段时间,狄克逊觉得,在小姐面前尽量不说话,这样表明自己的卑微身份,是她分内的事情,所以她把精力都用在了干活儿上,而不是说话上。对于这样重大的搬家工作来说,两个星期显得非常短。就像狄克逊所说的,“说实在的,随便哪一个有身份的人……”她刚开口说到这里,就看到了玛格丽特流露出的严厉的神色,于是猛地咳嗽一声,把剩下的那些话憋了回去。她还很顺从地从玛格丽特那里接过润喉糖,来消除“喉咙里有些痒,我的小姐”。但是,除了黑尔先生自己,其他的所有人都会很实际地发现,要想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在北米尔顿或是任何别的地方找一所房子,然后将从赫尔斯通的家里搬出的家具转移过去,有多么地困难。
黑尔太太必须在很多方面同时做出很多决定,这样的繁重差事让她难以承受,于是病倒了。当母亲真的卧病在床,并且将所有事务转交给自己之后,玛格丽特倒松了口气。狄克逊守在病床前,尽忠职守,照顾着黑尔太太,只是每次走出房间后会摇着头,嘀咕着一些玛格丽特很不喜欢的话。因为,她已经十分明确,他们一家一定会从赫尔斯通离开了,接替黑尔先生的牧师职务的人也已经派到了这里。无论如何,当父亲已经决定了要这样做,那么不管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别的原因,都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因为,当黑尔先生决定跟整个教区里的居民挨个告辞之后,每天晚上回家时,都变得越来越沮丧。对那些必须处理的事情,玛格丽特一点儿经验也没有,也不知道该找谁求助。家里的两个女佣用很大的热情来搬动东西并且打包。从整个准备工作的进展来看,玛格丽特的见多识广能够令她知道怎么处理是最得当的,而且能够给出处理的办法。但是他们能够去哪里呢?他们在一星期之内就必须搬离这里。是直接去米尔顿,还是去别的地方?很多事项的安排都取决于这一点,所以这天晚上,玛格丽特决定,无论父亲是多么劳累和沮丧,都必须要问清楚这个问题。他回答说:“亲爱的!我要操心的事情真的是太多了,所以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你母亲的意见呢?她是怎么想的?可怜的玛丽亚!”
这时,他耳边响起了一声叹息,比他发出的声音还要响。这是狄克逊发出的,她刚走进房间,想要给黑尔太太续上一杯茶。她听到了黑尔先生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黑尔先生在这里,她不害怕玛格丽特眼神里的斥责。她发出了一声感慨:“可怜的太太啊!”
“她今天身体情况没有变得更糟糕吧?”黑尔先生赶忙问道。
“我没法回答您,我的老爷。我也说不出来。似乎太太的问题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黑尔先生显得苦恼极了。
“狄克逊,趁着茶还热,你最好马上端给妈妈。”玛格丽特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
“啊!小姐,真是对不起!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我可怜的……惦记着太太,所以思想转到了其他的地方。”
“爸爸!”玛格丽特说,“对你们两个来说,这样犹豫不决是非常不好的事情。当然,妈妈一定知道您改变了看法,对这点我们毫无办法,”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我们已经明确了要去哪里,至少从某些方面来讲是确定了的。爸爸,我认为如果您能够告诉我需要朝着哪个目标而努力,我就能让妈妈和我一起来制订计划。她一直都没有表示过想要什么,做的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我们直接去米尔顿吗?您在那里租好房子了吗?”
“没有。”他回答,“我们可能必须得在某个地方暂时住上一阵子,再去找房子住。”
“那就是说,需要将家具打包寄存在火车站,直到我们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再运过去,是吗?”
“大概是吧。你认为怎样合适就怎样处理,要记住一点,我们今后能支配的钱很少。”
玛格丽特明白,家里没有多少钱了。她感到,这个重担突然就落到了她的肩上。四个月之前,她每天需要考虑的无非是她在就餐时需要穿哪件衣服,以及帮伊蒂丝为家里的宴会制定名单,考虑该邀请谁、谁和谁做伴。而且,她曾寄住的人家并不需要做很多决定。所有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除了伦诺克斯上尉的求婚。每一年,肖姨妈都要和伊蒂丝争论到底该去怀特岛[40],还是出国,还是去苏格兰。但是这种讨论和玛格丽特无关,她不操心这些,因为不论怎样一定会回到家这个宁静的港湾里。从伦诺克斯先生来访的那天起,每一天都有一个问题需要她做出决定,这些问题对她和她挚爱的亲人都很重要,一定要得到解决。
吃过晚茶,父亲上楼去和太太聊天,玛格丽特自己待在客厅里。突然她拿起一支蜡烛,去书房里拿出了一本大地图册。她费了很大力气搬到客厅里,仔细研究起英国地图来,等到父亲下了楼,她已经得出了答案,高兴地抬起了头。
“我有一个好主意。你看这里,离米尔顿的距离还不到我的指头宽的地方,是达克郡的赫斯顿。我经常听到北方的人说,那里是个海滨,风景秀丽。我们是否可以让妈妈和狄克逊先住在那里,然后我们去米尔顿找房子,做好万全的准备。她在那里能够呼吸海边的空气,让她身体好起来,度过冬天,省去一些劳累。狄克逊会愿意照顾她的。”
“狄克逊和我们一家一起去吗?”黑尔先生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沮丧又无可奈何。
“那是自然!”玛格丽特说,“狄克逊很想去,而且如果妈妈离开狄克逊,不知道会怎样。”
“但是,我担心我们一家要开始一种和现在有很大差距的、将就的生活。城市里的生活非常昂贵。我觉得狄克逊不会觉得那样的生活很舒服的。说实在的,玛格丽特,我时常都能感觉到,这个女人有点儿端着架子。”
“她确实就是这样的,爸爸,”玛格丽特回答,“如果让她跟我们一起将就着过和比现在差很多的生活,我们就得容忍她会变本加厉的恶劣态度。但是实际上,她对我们全家都很爱护,如果离开的话一定很伤心,就像她在这次变故中表现的那样。为了妈妈,也为了表彰她的忠诚,我觉得应该带她一起去。”
“好,亲爱的,就这样做。我都听你的。赫斯顿和米尔顿距离多远?我不知道你的一根手指的宽度,在实际距离上是怎样的概念。”
“哦,并不算远,大概有三十英里。”
“以距离计算的话的确不远,但是……不管它了!如果你认为这对你母亲好,那就这样安排吧。”
这是一个重要的举措。从这时开始,玛格丽特能够开始真正地计划并实施行动了。黑尔太太也打起了精神,想要去海滨的期待让她忘掉了自己身上的痛苦。她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她在海滨暂住的两个星期里,黑尔先生不能总是在她身边陪着她,就如同他们刚刚订婚的时候,他曾经和她有两个星期都一直待在一起。那时,她和约翰爵士以及贝雷斯福德夫人,一起待在托尔奎[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