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遮住了阳光,
炊烟腾腾的矮屋
围绕着我的四方。
——马修·阿诺德[49]
第二天下午,火车在离北米尔顿还有二十英里左右的地方转到通往赫斯顿的线路上去。赫斯顿这个地方,看起来是与海岸线平行的一条狭长的街道。这里有自己的特色,与英格兰南部的小型海滨浴场的区别,就如同海滨浴场本身与内陆的所谓海滨浴场的区别一样大。如果用苏格兰话说起来,就是这些更加“实惠”一些。原来拉车的马具上不会使用很多木料和皮革,更多用皮革来代替。这里的人们虽然热爱休闲,骨子里却依然是忙碌的。这里的色彩很单调,虽然经久耐用,但是一点儿也不华丽。这里的乡下人也不会穿宽罩衫[50],因为那样的衣服让人行动不便,而且容易挂到机器上,所以久而久之人们就不再穿它了。玛格丽特曾去过英格兰南部类似的小镇,那里的店铺空闲的时候,店主会在门口转转,呼吸新鲜空气,顺便看一看街上的景色。但是在这里,这些店主在没有顾客的时候依然会给自己找些工作来做。玛格丽特甚至猜想,他们会把卷好的缎带解开然后再卷上。次日清晨,她和母亲一起外出找落脚的地方,就留下了这样深刻的印象。
因为一家人在伦敦的旅馆里停留了两个晚上,需要的花销比黑尔先生预计多了一些,所以她们在这里找到了第一个满足他们需要的整洁舒适的屋子之后,就马上租了下来。很多天以来,玛格丽特头一次在这里有了安定的感觉。这里让人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使人沉浸其中,感到更加舒适和惬意。海水在远处有节奏地拍打着海岸,有人赶着驴子在附近吆喝着。这些不寻常的景象在她眼前晃动着,就像是画片一样。她很懒散,只想欣赏景色,而不愿去仔细探察究竟。她来到海滩散步,呼吸着海风,虽然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底,但这里的海风依然温和。远处,海天相接,蓝天与大海之间是壮阔的海平线;一条小船的白帆,在太阳的映照下,显出了银白色。她好像能够在这样的冥想中,像做梦一样过完一生,将当下的事视为最重要的,不愿回首过去,也不愿期盼未来。
只不过,无论未来是怎样充满艰难与苦痛,你都一定要直面才行。这天晚上,他们一家人商量好了,第二天玛格丽特和父亲要去北米尔顿找一间房子。黑尔先生收到了从贝尔先生和桑顿先生那里来的几封信。他想要马上弄明白在北米尔顿要做的工作以及有多大的把握等诸多细节,如果想要弄清这些,就必须前去和桑顿先生见上一面才行。玛格丽特明白他们一定要去,但是她从来都很讨厌工业城市,而且她觉得赫斯顿的环境让母亲觉得舒服,所以打算把去米尔顿的时间往后拖一下。
离米尔顿还有几英里的时候,他们就发现米尔顿方向的上空飘着一层呈现出铁灰色的云。与冬天的淡蓝灰色的天空相比,这些云层显得有点阴暗。在赫斯顿那里,天气已经开始显露出即将变冷的迹象。离镇子越来越近,空气中出现了若有若无的烟味。或者说,这里的空气中没有草木的气息,并非真的有其他的气味。他们从笔直而狭长的无聊透顶的街道上快速地驶过,路两边是十分整齐的砖砌的房子。四周到处都是很多长方形的、有很多窗子的巨大厂房,好像卧在小鸡群中的许多母鸡一样。它们都冒着“议会禁止的[51]”黑烟,这也能很好地解释玛格丽特为什么以为天空中飘着的是雨云。从火车站到宾馆的路上,需要经过几条宽阔的街道,他们总是走走停停,因为街道还是显得不够宽,都被满载货物的货车堵住了。过去,玛格丽特时不时地陪着姨妈到伦敦的闹市里去。但是,那里的街道上驶过的车辆看起来都有明确的目的地。在这里,全部的货车上——无论是拉货的马车还是载重的卡车——都装着棉制品,有一袋一袋的棉花,还有一包一包的棉布。人行道上有很多走路的人,其中很多人穿的衣服料子很好,但是脸上的神情都是懒散而随意的,玛格丽特感到,他们和伦敦同一阶层的人气质完全不同,伦敦人虽然穿着破烂,但是很有精神。
“这就是新街。”黑尔先生说,“可能是米尔顿的主干道。贝尔先生总是跟我提到这里。这里本来是一条小路,三十年前被拓宽成大马路,让他拥有的地产大幅地升值了。桑顿先生的工厂应该就在附近,因为他的厂房是从贝尔先生那里租的。不过他似乎是开货站发的家。”
“我们的旅馆在什么地方,爸爸?”
“应该就在快到街的尽头那里。我们是先去考察一下从《米尔顿时报》上看到的房子,还是先去吃饭呢?”
“哦,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去办完正事。”
“好。那么我就简单查看一下,桑顿先生是否给我留下了便条或者信件。他说如果他得到了关于房子的某些信息,就会通知我的。然后我们立刻就出发,不用退回马车。比起我们自己冒着迷路的风险,坐车要稳妥一些,而且能赶上下午返程的那趟火车。
旅馆里没有给他的信,于是他们开始去找房子了。他们只能付得起20英镑的年租金。用这个价格在汉普郡能够租到一个带花园的宽敞的大房子,但是在这里,连包含必要的两个起居室和四个卧室的房子都很难找到。他们按照从报上抄录的信息一座接着一座地看下去,每看一座就划掉一个,最后,他们都显得有些垂头丧气了。
“我们可能要回之前看过的第二个房子去,在克兰普顿的那个,就是郊区的那个地方,是叫作克兰普顿的吧?那里有三个起居室。您还能想起来吗,我们把它和三个卧室相比,觉得非常好笑的那个?我现在已经计划好了。楼下前面的那间既当作您的书房,也当我们的餐厅(真是可怜啊)。您已经知道,我们决定要为妈妈找一个干净明亮的客厅。楼上前面的那个房间,就是墙上有着宽阔的饰条和蓝色与粉色壁纸的那一间。从那里望出去就是平原,景色很美,向下看,还能看到一条大河——也许是运河还是别的什么河流。我睡在后面那间小屋子里,就是楼梯拐角处那个突出的房间,在厨房的头顶上。您和妈妈的卧室在客厅后面,顶楼的小房间能够布置成很棒的梳妆室。
“但是狄克逊和我们打算招的佣人的房间在哪儿?”
“唔,等一下。我觉得我真是一把安排家务方面的好手,简直太佩服我自己了。我想想,我刚才已经有主意了,狄克逊就住在一楼后面的那间起居室里。她应该会喜欢那里的,因为她总是抱怨赫斯顿的楼梯。请来的佣人可以住在您和妈妈卧室上方的尖顶阁楼里。这样的安排可以吗?”
“完全可以。但是那里的壁纸真是俗气啊!那么好的一间房子,给弄得那样花哨,又装上了那样又粗又宽的饰条!”
“不用想那些,爸爸!说实在的,您可以和房东商量,让他重新装饰一两个房间,比如客厅和你们的卧室,这两个房间是妈妈最多用到的。您还可以用书架挡住一大部分餐厅墙上的那些俗不可耐的壁纸。”
“这样的话,你觉得那间房子是最好的啦?那么我现在应该马上去和这位唐金先生见上一面,广告上说可以和他联系。我先送你回旅馆,你可以先在那里定好午餐,再回房歇歇。等到午餐做好了,我也能回来了。希望那时我能找到一点儿新壁纸。”
玛格丽特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她没有表达出来。她没有养成那种热爱装饰——也许是很糟糕的装饰——比热爱朴素大方更甚的那种审美能力,在她看来,朴素本身就是能包含美的边框。
父亲带她进了旅馆的大门,然后把她留在了楼梯下面,独自去见他们想要租的房子的主人了。玛格丽特刚准备打开她房里的起居室的门,一个侍者就紧跟着她快步走了过来。
“真的很抱歉,小姐。先生走得太匆忙了,所以我没能及时转告他。之前你们刚走,桑顿先生几乎同时就到了这里。根据先生的吩咐,我知道你们大概需要离开一小时,于是就这样回复了桑顿先生。他在五分钟之前又来了,要在这里等着黑尔先生。他此刻就待在你们的房间里,小姐。”
“谢谢你。我父亲用不了多久就回来了,你到时可以告诉他。”
玛格丽特打开房门走进房间,就像平常一样,落落大方。她并未感觉有任何局促或是忸怩,因为她习惯了上流社会的生活,所以不会如此。这个人是来找父亲的,因为他看起来很愿意帮助父亲,所以她打算对他表现出周全的礼数。和她比起来,桑顿先生显得很紧张。他面对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士,而非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牧师。这位女士端庄地朝他走过来,和他平日里所见的大多数女性都不一样。她衣着朴素。头上戴着一顶款式和料子都很好的草帽,大小合适,用白色缎带装饰着。身穿一件素净的黑色绸缎衣服,围着一条印度风格的大披肩,从肩膀直垂下来,把她裹在里面。她围着披肩的样子像极了穿着长衣的女皇。当他看到她这样端庄而稳重的神情时,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她的种种表现都说明,他出现在房间里并没有影响到这个美丽的女士,也没有让她的象牙般润白的脸上呈现出某些惊讶的红晕。他知道黑尔先生有个女儿,但是却认为那是个小姑娘。
“您是桑顿先生吧?”玛格丽特稍作停顿之后这样说道。在这停顿的片刻时间里,他毫无准备,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您请坐。刚才父亲和我一起到了门口,但是不巧,他们没有转达您在这里的消息。他要去处理一些事,很快就会回来。真是很抱歉,劳您来了两次。”
桑顿先生是发号施令惯了的,但是此时好像是被她给镇住了。她进房间之前,他已经有些烦躁了,因为这一天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但是现在听了她的请求,他就安静地坐了下来。
“你知道黑尔先生去了哪里吗?也许我可以去找他。”
“他去了卡奴特街,去见一位叫唐金的先生。我父亲在克兰普顿相中了一间房子,那位先生是房子的主人。”
桑顿先生听说过那间房子。他看见了那条广告,并且在贝尔先生的授意下去房子那里看过。贝尔先生让他为黑尔先生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黑尔先生在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自己放弃了牧师的职务,这让桑顿先生对他很感兴趣,所以也愿意帮忙。他也认为克兰普顿的那座房子很适合黑尔先生一家,但是此时他见到了玛格丽特,领教了她出众的仪态,不禁感到十分羞愧。他去那座房子里考察时,也留意到了里面的某些俗气的装潢,但是他仍然觉得,对黑尔一家来说这很合适。
玛格丽特没法改换自己的长相。她的上唇很薄而且有些弯曲,下巴很丰满还有些上翘,她总是昂着头,待人接物充满女性的温柔,又显出一丝轻蔑,这总让陌生人认为她傲慢冷淡。她这会儿感到很累,她很想不说话,就想按父亲吩咐她的那样,好好休息一会儿。但是她同时又是一个有礼貌的女士,所以要不时地同这个陌生人聊上两句。必须得承认,这个陌生人从米尔顿的街上艰难地穿过人群来到这里,并未想要刻意修饰或者整理一下仪表。她的内心十分希望他能像刚才说的那样,起身告辞,而不是一直坐在那里,对她说的话做一些简短的回复。她这时脱下了披肩,放在她座位的椅背上,她的脸对着他,迎着光坐在那里,把姣好的神态完全展现在他面前。她的身材丰满而娇小,露在外面的脖子光滑而白皙。她的嘴唇在说话时轻微地抖动,但是嘴型仍然保持着可爱和高傲,所以脸上的神情看起来还是平静而冷漠的。她看着他的眼睛,温柔又忧郁的眸子里流露出少女的光彩。他们仍然在聊着天,但是他却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不喜欢她。他希望借此来让自己的感情受到的创伤得到一些弥补,因为他看着她时是带着难以克制的崇拜的,但是她望向他时却很傲慢。在他看来,她把他视作一个粗人,浑身上下都没有高雅的地方,就像他在愤怒的情绪时自己认为的那样。她的端庄而冷静被他认为是高傲和轻蔑,所以心里非常生气,差一点儿就要起身告辞,再也不和姓黑尔的人及他们目中无人的态度打交道了。
玛格丽特正聊到最后一个话题,已经没有话说了。甚至这并不能算聊天,因为两人的对话都十分简短。这时父亲回来了,他向桑顿先生道歉,那种爽朗和彬彬有礼,让桑顿先生对他的名声和家庭再次有了好感。
黑尔先生和桑顿先生说起两人共同的朋友贝尔先生时,有很多话可谈。玛格丽特完成了接待客人的任务,心情很好,就来到了窗边,好好看一看外面街上陌生的景色。她看着窗外的景色有些入迷了,所以父亲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完全没听见,以至于他不得不重复一遍:“玛格丽特!房主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就是喜欢那些丑陋的壁纸。恐怕我们只能由他去了。”
“哎!真是不巧!”她答道,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能否用自己的画来遮盖住一部分墙壁,但是后来她否定了这个计划,因为这样做可能让情况变得更复杂。这时,父亲表现出了他的亲切和乡下人淳朴的热情,极力挽留桑顿先生在旅馆和他们共进午餐。对桑顿先生来说,他并不愿意这样做,但是如果玛格丽特也开口挽留,或者表露出挽留的神色,他就会觉得一定要留下。他非常高兴她没有这么做,但同时也因为这一点而感到气愤。他告辞的时候,她向他十分郑重地深鞠一躬。在他的一生之中,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手足无措和惶恐不安的时候。
“玛格丽特,咱们现在去吃午饭吧,要快点儿吃。你让他们准备好了吗?”
“还没有,爸爸。我来的时候他就等在这里了,所以一直没时间去吩咐他们。”
“那我们只能碰到什么就吃什么了。大概他在这里等了很长时间吧。”
“我觉得应该是很长一段时间。您回来的时候,正是我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任何话题他都不会接着说下去,只会简单粗暴地回答一句。”
“我倒是觉得,他的回答都很实在。他的头脑非常清楚,他说,克兰普顿的土地是砂砾地质,在米尔顿这里是对健康最有益处的地方了。”
他们返回了赫斯顿,将他们一天的行程对黑尔太太详细地说了一遍。黑尔太太提出了很多问题,他们在喝茶的时候都做出了解答。
“那个桑顿先生,就是给你写信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问玛格丽特吧,”黑尔先生说,“我去和房主见面的时候,她陪着桑顿先生勉强地聊了好长时间。”
“哎!我也很难说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玛格丽特无精打采地答道。她实在是太累了,不愿意再费力气详细地描述一番。接着她又打起了精神,说道,“他个子很高,肩膀也很宽阔,看起来像是……像是多大了,爸爸?”
“我觉得差不多三十岁。”
“差不多三十岁。他长得说不上英俊,虽然不是特别平庸,但也不出众。看起来不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当然也不要指望他是这样的人。”
“但是他也不是那种粗鄙的人。”父亲在一旁插话,他有些害怕别人贬低这个他在米尔顿仅有的一个朋友。
“嗯,的确不是!”玛格丽特说,“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地坚定有力,能够具有这样的神情,那么无论他的长相是怎样地平庸,都不会显得粗鄙,也不会显得俗不可耐。我不愿意和他有什么交往,因为他看起来很固执。总的来说,妈妈,他看起来是个天生的商人,精明强干,具备一个大商人应该有的模样。”
“不要把米尔顿的工厂主称作商人,玛格丽特。”父亲说,“他们是不同的。”
“是吗?这个词在我看来,指的是所有出卖商品的人,但是如果您觉得这个词用得不恰当,那么我就不用。但是,哎,妈妈!说起俗气来,您应该做好心理准备,来面对我们客厅里的壁纸。图案是粉红色和蓝色的蔷薇,叶子是黄色的!房间的四周装饰着很粗又很宽的一圈饰条!”
但是,当他们来到米尔顿搬入新家的时候,那些惹人生厌的壁纸统统消失了。房主冷静地接受了他们的致谢,任凭他们心里想着——如果他们愿意这么想的话——他的态度变软了,不再固执地表示决不会重新装饰墙壁。没有必要非得让他们知道,他十分不情愿听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牧师的吩咐做些什么事,但是当大工厂主桑顿先生傲慢且严厉地对他提出了抗议之后,他就变得愿意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