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于一片光濯濯的海滨,
在那里仅仅可以找着
一艘凄凉的破船的踪迹,
倘若您在那里,大海即便呼啸,
我也不祈求更为平静的宁谧。
——哈宾顿[24]
他离开了。到了傍晚,牧师公馆关了门,把深蓝色的天空和琥珀色的树叶都挡在了门外。玛格丽特上了楼,准备换一身衣服去喝下午茶。她发现狄克逊的脾气很坏,似乎是因为本来烦恼的时候又有客人来访,打扰到了她。这个坏脾气的体现就是,她借口要赶快去找黑尔太太,于是在给玛格丽特梳头的时候手非常重。但是最后,玛格丽特在客厅里等了很长时间,母亲才从楼上下来。她独自守着炉火坐着,熄灭的烛台搁在她的身后。她在心里回忆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在森林里充满快乐的游玩和绘画,洋溢着轻松氛围的午餐,和午餐后在花园里的令人不适甚至痛苦的散步。
男人和女人真的是不一样啊!现在她心里很不痛快,因为依照她的性子,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拒绝。对于他来说,这次求爱应该是他一生中最为诚挚和神圣的事情,但是在被拒绝了没多大一会儿,他就能够开始谈笑风生,似乎他在律师行业所做的事情和取得的成绩,以及他过的富裕生活,还有那些欢乐而世故的交游就是他所追求的一切。唉,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原本能够很爱他的。此时再回忆起来,她发现他具有一种值得鄙夷的特性,那就是非常卑下。但是她又想到,可能他是在假装轻松,用来掩盖内心真实的失望之情。如果是她被深爱的人拒绝,她的心里也会感受到这样浓浓的失望之情吧。
还没等她把这些想法整理清楚,母亲就来到客厅了。玛格丽特只能把这一天所经历的事情暂时放在一边,带着同情听母亲说起,狄克逊向她抱怨,用来熨衣服的毯子给烧坏了。有人看到苏珊·莱特富特帽子上的花是手描的假花,这能看出她是个虚荣的人,而且十分轻浮。黑尔先生自顾自地喝着茶,沉默不语。父母的举动玛格丽特都看在眼里,她感到很诧异,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健忘,对这天来访的朋友毫不在意,竟然丝毫都没有提到他。她忘了,他可没向自己的父母表白。
喝过了下午茶,黑尔先生站了起来,把胳膊搭在壁炉上,托着下巴沉默地想事情,偶尔发出一声叹息。黑尔太太去找狄克逊,和她商量向穷苦人家捐赠一些衣服的事情。玛格丽特把母亲刚才弄的毯子收拾了一下。想到这个夜晚还很漫长,她感觉有些害怕。她希望马上就能到入睡的时间,这样她就能把白天发生的事情好好回忆一下。
“玛格丽特!”黑尔先生这时突然喊了她一声,语气有些绝望,把她吓了一跳。“那个毯子马上就要用吗?你能不能先不管它了,来我书房里一下。我想和你说一件事,这对我们全家都很重要。”
“对我们全家都很重要。”伦诺克斯先生被玛格丽特拒绝之后,一直没有和她父亲单独谈话的机会,否则那可真的十分严重。首先,玛格丽特很害羞,她已经成了能让人想到向她求爱的大姑娘了。其次,她自作主张地拒绝了伦诺克斯先生,她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因为这个而生她的气。可是她很快就觉察到,父亲并没有准备跟她说起什么近期发生的,会让人产生什么复杂的想法的事情。他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把壁炉里的火通了通,剪掉蜡烛上的烛花,发出了几声叹息,才开始开口说话。他一下子就把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他说:“玛格丽特,我要从赫尔斯通离开了!”
“您要从这里离开?这是为什么呢,爸爸?”
黑尔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胡乱翻着桌子上的文件,显得十分紧张,其间他几次想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没有勇气说出来。这样的犹疑不定的场面,让玛格丽特十分受不了,而比起她来,她的父亲更加苦恼。
“这是为什么啊,爸爸?请您一定要告诉我!”
他猛地抬起头,缓慢而略带坚定地看着她说:“因为我没法再做国教[25]教会牧师的工作了。”
玛格丽特原本以为,可能是父亲终于如母亲所愿得到了一个更好的职位,这个职位要求父亲离开美丽又可爱的赫尔斯通,甚至不得不搬到一个庄严肃穆的大教堂区那里去,玛格丽特曾在大教堂镇[26]里经常见到。那些地方都十分富丽堂皇,但是如果为了去那里居住,就得离开赫尔斯通,这里不再是自己的家,那将是多么令人悲伤啊,这样的痛苦将久久难以平复。但是与这件事相比,黑尔先生说的最后这句话带给她的震惊更为强烈。他到底想表达什么呢?他这样神秘反而预示着更坏的结果。而他表现出来的那种烦恼,仿佛希望女儿能够对他宽宏大量一样,这让她觉得很悲伤。他是否被弗雷德里克的所作所为牵涉其中呢?弗雷德里克可是一名逃犯。莫非是父亲因为对儿子的疼爱,而纵容他干了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啊?您快告诉我,爸爸!跟我说说其中的原因!您为什么不能继续做牧师的工作了?我明白,如果有人对主教控告我们所知的关于弗雷德里克的事情,于是那些严厉而不公的……”
“不关弗雷德里克的事,主教也绝对不会问起这个,这是我自己的问题。玛格丽特,我和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会这样。今天我会回答所有问题,但是今天之后,我们就再也不要提起这件事了。我能够承受因为痛苦的怀疑导致的结果,但是却承受不了那些令我感到如此痛苦的原因。”
“是怀疑,爸爸!您开始怀疑宗教了吗?”玛格丽特问道,她内心的震惊更为强烈了。
“不!并非怀疑宗教,和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停顿了一下。玛格丽特发出了一声叹息,似乎将要听到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他再次开口了,语速很快,听起来像是要快点完成一项任务。
“我即便和你解释了原因,恐怕你也不会都懂。最近的几年里,我总是感到焦虑,想要搞清楚自己是不是还能够继续做牧师的工作。我总是十分努力,想要通过教会的权力让我的内心不再怀疑。玛格丽特,虽然我即将脱离神圣的教会,但是我非常爱它!”有那么一会儿,他无法继续说话。玛格丽特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能够和父亲说什么。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简直太难以解释了,仿佛父亲即将变成一个穆斯林一样。
“我今天读到了两千个从教会中被驱逐的人[27]的故事,”黑尔先生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接着往下说,“想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勇气,但是一点儿用都没有,我的心里能够明白地感觉到,一丁点儿作用都没有。”
“但是,爸爸,您真的仔细想过了吗?这好像是很糟糕的事情,太可怕了。”玛格丽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的家庭,以及她对尊敬的父亲的看法,所有这些的牢固的基础,现在好像开始动摇了。她能说点什么呢?又能够做些什么?黑尔先生见她如此悲伤,赶紧打起精神,想办法让她平静下来。他把之前心中一直涌动着的、让他感到窒息的苦闷都咽了回去,来到书柜旁,找出了一本书。最近,他时常都会读这本书。他觉得,是这本书给予他力量,让他坚定地走上了现在这条道路。
“亲爱的玛格丽特,听我说。”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臂环着她的腰。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安地搓动着,但是她无法抬起头。事实上,她没办法仔细听父亲给她读书,她的内心激动得难以抑制。
“这是一个和我一样,之前在小教区任职之人的自我剖析。它是160多年前写成的,作者是德比郡[28]卡辛顿的奥德费尔德[29]牧师。他的苦难早已结束,他打了一场十分漂亮的仗。”说出最后的这两句话时,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在自言自语。接着,他大声读道:“如果你继续做分内的本职工作时,不能保证不使上帝的荣光受辱,可能会伤害宗教的名誉,而不再忠于自己,违背自己的良心,让自身受到损害,甚至让灵魂难以得到救赎时,如果你想要继续工作(如果你仍然打算工作)的前提是罪恶的,是《圣经》中禁止的,那么你就应该且必须相信,上帝会把你不再继续工作或者离开自己的职位当成他的荣耀,会认为这更有利于传播福音。如果上帝不通过这种方式让你效力,就会通过另一种方式让你继续效力。每个想要为上帝服务、给上帝增添荣光的人,都有很多机会。你决不能够限制这个以色列人的王[30],认为只能通过一种方式来赞美他。你能够通过传福音来为上帝工作,也可以通过沉默或者离职来为上帝工作。尽管我们能够犯下一些罪恶,来获得为上帝尽职的机会,但是如果是假装为上帝服务或是尽自己的责任,不会让哪怕最小的罪恶被宽恕。啊,我的灵魂!如果有人说你对上帝发假誓,损坏上帝的声誉,你还要道貌岸然地继续作为一个牧师而工作,那么没有多少人会感谢你的。”
他读完了这一段,又往后看了一些没有读出声的其他段落,内心的信念更加坚定了。他感到,自己能够笃定而勇敢地继续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了。但是当他停止读书,他听到了玛格丽特轻微的抽泣声。在认识到自己心中的痛苦之后,他的勇气又不见了。
“玛格丽特,我的宝贝儿!”他把她拉近一些,“想想从前的殉道者吧,那么多承受苦难的人。”
“但是,爸爸,”她抬起头,通红的脸上满是晶莹的泪水,“从前的殉道者承受苦难是为了追求真理,但是您呢,我亲爱的爸爸!”
“孩子,我是因为内心的煎熬而受苦。”他说这话时十分严肃,但是因为他敏感的性格,所以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我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在很多时候,我都承受着内心的痛苦。如果一个人不是像我这样迟钝和懦弱,一早就爆发了。”他摇摇头,接着往下说,“你可怜的母亲最希望的事情,终于通过这样捉弄人的方式变为现实了。所有脱离实际的愿望,都会以这样的途径成为现实,就像是所多玛[31]的果实。这件事是由她不切实际的愿望引发的,因为这一点,我应该感谢她,但愿如此。不到一个月前,主教为我分配了另一个职务。如果我接受这个职务,在就职典礼上就要再次起誓遵守《祈祷文》。玛格丽特,我非常想做到这一点。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声张地拒绝那个职务而留在这里,我像过去所做的那样,这次也尽力克制内心的真实所想。愿上帝宽恕我!”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声嘀咕着一些责怪自己的话。玛格丽特心想,还好自己只听到了不多的几句。他最后说道:“玛格丽特,继续说刚才那个让人难过的事情,我们一定要离开赫尔斯通。”
“嗯,我知道了!我们几时离开呢?”
“我已经给主教写了一封信,我可能之前告诉过你,但是现在我经常很健忘。”黑尔先生说,一旦说起具体实施的细节,他就一下子变得消沉和颓废了。“我对主教说,我决定不再担任这个教区的牧师。他是个很好的人,用种种办法来劝告我,但是这些都毫无用处,是的,没用。他对我的劝告,我已经对自己使用过,但是没有一点效果。我只能去亲自觐见主教,去找他拿辞职证书。这会是一个考验。但是最让我感到难过的,难过得多的,是离开这个教区的人们。他们请来了布朗先生——他是副牧师[32]——来读祈祷文。明天他就会来这里和我们会合。下星期日,我会做最后一次传道。”
这样说的话,这件事就要这么快地发生了吗?玛格丽特心想,这样可能倒是好事。拖延会让痛苦更多,最好是一下子听到了所有的事情,然后被震惊到麻木。在她听说了这些事情之前,似乎就已经被全部决定好了。“妈妈是怎样的意见?”她发出了一声长叹,问道。
让她感到震惊的是,父亲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又开始来回踱步。最后,他停下脚步说:“说到底,玛格丽特,我还是太懦弱了。我带给别人痛苦时,自身首先难以承受。我非常明白,你母亲认为婚后的生活不是完全如她所愿,并不是她完全有能力过的那种生活,这对她来说打击很大。所以我始终没能够鼓足勇气对她说出这一切,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再瞒着她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女儿,显得十分难过。玛格丽特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的程度,而母亲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觉得几乎有些难以接受。
“是啊,现在一定要告诉她了。”玛格丽特说,“她可能不会……啊!她一定会的,她肯定会十分震惊的。”当她明白其他人在受到这样的打击时会作何反应时,再次感受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咱们要去往哪里呢?”她问起了这个问题,她不知道父亲是否对未来有什么规划,于是心中开始对未来产生了疑虑。
“我们去北方的米尔顿[33],”他的语气迟钝而冷淡,他能看出来,尽管女儿因为对他的爱而依然在他身边,而且尽力安慰着他,但是这件事对在她内心深处带来的痛苦,一点都没有减弱。
“米尔顿?是达克郡的那个工业城市吗?”
“是的。”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地迟钝和冷淡。
“为什么要去那里呢,爸爸?”她问道。
“因为在那里我能够赚钱养家。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听说过赫尔斯通,所以不会有人和我说到这个地方。”
“赚钱养家?我原本以为您和妈妈有……”她说了一句就不再说了,她看到父亲皱起了眉头,所以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不再表现出对未来生活难以抑制的担心。但是他的直觉十分敏锐,从她的表情中看到了自己的忧愁和沮丧,就像是照镜子一样,于是赶忙从心里排除这样的情感。
“我会都跟你说的,玛格丽特,但是你要帮我把这件事跟你母亲说。我能够做到任何事,只有这个做不到,一想到这会给她带来烦恼,我就十分害怕。如果我把这些都和你说了,也许你明天会找她谈一谈这件事。我明天会外出一整天,去和布雷西的荒野上的农民和穷人们告别。你是不是十分不愿意和她说这件事,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确实十分不愿意,和她有生以来所做的任何她不得不做的事比起来,这件事让她感到更加恐惧,所以她一时没能回答父亲的问题。父亲再次问道:“你是不是十分不愿意和她说起这件事,玛格丽特?”此时她镇定下来,显示出坚定的神情,她说:“虽然这件事让我感到痛苦,但是却一定要去做。我会尽我所能做好的。您一定还要做很多难过的事。”
黑尔先生无力地摇了摇头。他捏了捏她的手,对她的理解表示欣慰。玛格丽特差点又被他的情绪影响而激动得哭出来,为了排解内心的忧虑,她说道:“爸爸,现也请您和我说说,我们未来的计划是什么。除去牧师的薪酬,您和妈妈是否还有一笔积蓄呢?据我所知,肖姨妈手里就有积蓄。”
“是这样的。我们每年的收入有将近170镑,其中,我们要给弗雷德里克汇去70英镑,因为他要在国外谋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要用到这么多,”他接着往下说,情绪有些犹疑不定,“他在西班牙军队服兵役,应该有些军饷的。”
“一定不能让弗雷德里克在外面吃苦,”玛格丽特坚决地说,“他的祖国已经对他十分不公平了。那么还剩下100英镑,母亲和您,还有我,我们一家能否靠着这100英镑在英格兰的一个小地方开始新生活呢?我觉得我们能够做到。”
“不能这样!”黑尔先生说。“绝对不能这样。我一定要找一份工作来干,我一定要有事情做,才能让自己远离那些不健康的思想。再说,如果还待在乡村教区,我一定会痛苦地回忆起这里,还有我在这里的生活,那样我会受不了的,玛格丽特。而且,如果只有100英镑,除了家庭必要的开支,剩下的就没有多少来满足你母亲平时已经习惯了的,并且应该继续享受的一些好东西。所以我们必须要去米尔顿,这是已经决定好的事。如果没有让我担心的人影响我,我就能做出很好的决定。”他如此说道。他在对家人说起自己将要做的事情之前,已经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这时他想要做出一些解释。“我没法经受别人的反对,那样我会一直无法做出明确的决定。”
玛格丽特打定了主意不再说话。从根本上来说,与现在的生活即将发生的巨大改变相比,他们未来去哪里生活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黑尔先生接着往下说:“几个月之前,我已经无法忍受自己的痛苦怀疑,不得不说出来的时候,我给贝尔先生去了一封信。玛格丽特,你还记得贝尔先生吗?”
“不记得了,可能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我听说过他。他是您在牛津上学时的导师,还是弗雷德里克的教父,您说的是这个人吗?”
“就是他,他在牛津大学的普利茅斯学院当导师,而且他的老家可能就在米尔顿。无论如何,他在那里有很多产业。米尔顿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大型工业城市之后,他的地产比过去增值了很多。我有理由相信,虽然是一种猜测,但是还是不谈这个了。但是我确信,贝尔先生会对我表示同情。我并不是说他带给了我多少希望,在大学里他一直过着安宁闲适的日子。但是他总是很体贴,就是因为他,我们才能去米尔顿安家。”
“为什么呢?”玛格丽特问。
“他在米尔顿有房产、工厂,还有很多工人,所以尽管他对那里不感兴趣,因为对于他来说,有些过于喧哗了,但是他却无法断绝和那里的一些联系。他对我说,那里有人想要聘用一位家庭教师,而且会提供很好的待遇。”
“家庭教师?”玛格丽特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轻蔑,“那些工厂主想要了解文学作品或者古典名著,甚至想要有一个富有学问的教书先生,这些对他们有用吗?”
“不是的,”父亲说,“他们中的一些还是不错的,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里,在这一点上比很多牛津的人还强。有些人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还是想要学习知识。还有些人想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无论如何,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里的人打算请一位家庭教师。贝尔先生向他的一个租户,一个名叫桑顿的先生推荐了我。从他给我的回信上,我似乎能够看出来,这个人的思路十分清晰。所以,玛格丽特,即便我在米尔顿的生活并不十分愉快,但是至少能够十分忙碌。而且那里的风土人情都和这里有很大的区别,能让我绝对不会回忆起这里的生活。”
靠着自己的直觉,玛格丽特似乎明白了,这才是父亲做这一切的动机:那里是完全不同的地方,虽然那里十分喧闹。她对自己之前曾经听说过的英格兰北部的情形十分厌恶,那里的人和工厂主,还有落寞的旷野。但是最大的好处就是,那里和赫尔斯通完全不同,绝不会令他们回忆起这个美丽的地方。
“我们什么时候去呢?”一段沉默之后,玛格丽特问道。
“这我还没有拿定主意,所以正打算和你商量。你看,你母亲现在还对这些一无所知。但是我认为,我们大概在两个星期之内就要走了,如果我递上了辞职信,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
玛格丽特感到非常震惊。
“两个星期!”
“不,不是指正正好好的两个星期,很多事情都没有最终确定。”黑尔先生有些着急,但是又有些踌躇地说。他看到了她的眼神里流露出的伤感和骤然变化的神情,但是她马上就恢复了常态。
“那么,爸爸,最好快一些确定下来,如您之前所说的,有一个确定的计划。但是,妈妈还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事情,这是令人最为难的。”
“可怜的玛丽亚[34]!”黑尔先生轻声说,“玛丽亚,真的是太可怜了!如果我没有同她结婚,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一人,那该有多好啊。说实话,玛格丽特,我不敢和她说出这些话!”
“我明白,”玛格丽特有些悲伤,“我会告诉她的。我会在明晚找一个合适的时间来跟她说。啊,爸爸,”她突然热切恳求地喊起来,“您快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是一个可怕的噩梦,而不是清醒时真正发生的事情。您并非真的如你所说的,被一种邪恶思想诱惑,打算离开教会,离开赫尔斯通,离开我和妈妈!您不是真的这样想的,是吗?”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黑尔先生在那里坐着,一动也不动。
接着,他看着她,用嘶哑的声音缓慢而凝重地说道:“我就是这样想的,玛格丽特。你不要欺骗自己,认为我在对你说假话,也不要质疑我的决心和勇气。”说完这些话,他带着冷漠而坚定的神情看着她。在这一个漫长的时刻里,她也带着恳求的神情望着父亲,最终相信,已经无法改变父亲的决定了。随后她站起来,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而是直接走向了门口。她已经握上了门把手时,听见他呼唤她。他此时靠着壁炉站着,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十分萎靡。但是当她走到身边时,他直起身子,用双手抚着她的头,严肃地说:“孩子,愿上帝赐福于你!”
“愿上帝使您回归教会。”她有些激动地回答道。随后的一瞬间她有些担心,害怕她这样回复父亲的祝福,是无礼而错误的。这些话来自他的女儿,所以可能会让他受到伤害。于是她伸出臂膀,搂住了父亲的脖子。他抱着她,停留了几分钟。她听到他小声地嘀咕着:“殉道者和忏悔者,要承受更加沉重的痛苦,我不会退缩的。”
他们听到黑尔太太呼唤玛格丽特的声音,才在震惊中分开了。他们心里清楚,现在马上要做的都有哪些事。黑尔先生急促地说道:“快去,玛格丽特,快去。我明天要在外面待上一整天,明晚之前,你一定要跟你母亲把这件事说清楚。”
“哦。”她回答道,接着便头昏脑涨地走去客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