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的不哭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太阳西下是倏忽间的事情,弥天槛早该缩进花樽,却因不哭身躯的阻拦勉强撑在地面,但已经摇摇欲坠。不哭把花樽紧紧贴在胸口,只觉有无数长针细细密密地刺入后背,深深扎进脏腑之中,无数无形的根须是要穿透他的躯体进入花樽。
柳家墓园。
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天地间的寒气仿佛还没有完全散去。
一棵大树伸展着它茂盛的枝叶,“轰然”降落在这里。
站在树枝上的不哭脚下一颤,重心不稳,径直摔了下去。
小玉惊呼一声,眼看着不哭以脸朝下的姿势栽下去,他暗暗为不哭那张俊脸感到可惜,这样的力道定然会摔得鼻青脸肿。
“嘭”的落地声传来,却没有听到不哭惨叫,小玉好奇地低头望去,却看到不哭掉落在了一只死猪身上,而不哭的嘴恰好就跟那只猪的嘴死死地吻在了一起……
“啧,啧,啧。”小玉不禁替那些美人美妖痛心疾首,不哭的初吻,就这样被一只猪夺走了!旋即,宋小玉又喜从心生,幸灾乐祸起来。
四周一片惊呼,黑铁皮带着小玉翩然落地,小玉还沉浸在不哭和猪相拥相吻的画面中,乐不可支,不期然对上了一双清澈的、带着些许忧郁的眼睛,顿时呆住了。
宋小玉爱吃爱睡爱美人,他期盼着哪天一觉醒来,也能变成如宋玉一般的绝世美男,所以为自己取名为宋小玉。对旁人更是“以貌取人”,跟着黑铁皮漫漫夜行上千年,也记不清到底去了多少地方,遇见了多少人,再加上有这个绝色的不哭做伴,小玉对美人更是十分挑剔,他时常叹道:“美人之美,美在皮最易,美在骨少见,美在魂则是可遇而不可求啊!”寻常的美人根本入不得他的眼。
可他此刻仿佛被面前的人勾去了魂魄,痴痴地打量着这双眼睛的主人,这女子穿着一件长长的素色衣裙,身段纤细而修长,面上虽遮挡了一层薄纱,却仍隐约看出她那刀琢般精致的面容,尤其是一双细长的凤眼,如同海上的明月,目光流转中,偏偏又带着种销魂蚀骨般的忧伤,让人忍不住被牵动心神。
小玉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发现他们这次来的地方,竟是一片墓地,搅扰了人家肃穆的仪式,也怪不得会被人怒目相对。
好在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小玉做出一副儒雅风流的样子,努力保持双腿的平稳,慢慢踱到那美人身边。不哭第一次见小玉走得这样平稳,几乎看不出他的足疾,尽管小玉一脸从容,不哭却知道,他为了这几步,忍了多大痛苦。
宋小玉清了清嗓子:“人生无常,生老病死,爱恨别离,都是天定。还望小娘子缘起时惜缘,缘灭时随缘,在下……”小玉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一个中年妇人警惕地挡在了那美人身前,挥了挥手,身后的护院和家丁立即围了上来。
黑铁皮目光一沉,挡在小玉身前。
这中年妇人眼中满是提防和恐惧,战战兢兢地看向年长些的黑铁皮,强稳住心神问道:“不知三位从何而来,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我柳家的墓园之中?”
不等黑铁皮回答,小玉笑着跳过来:“见过柳夫人。我们是游方法师,身负天命,御木而行,给各方带来福泽,来到这里便是机缘,你们也不要担心,我们不会久留,到了夜间便要离去。”
这位柳夫人盯着小玉毛茸茸的嘴脸,仍然是满身的戒备。一棵大树从天而降,紧接着落下模样怪异的三个“人”,尤其是这个毛茸茸的东西,一双眼睛竟直勾勾地望着她的孩儿……难不成柳家的诅咒,今天又要兑现了?
柳夫人微微欠身:“民妇斗胆,敢问法师为何生得如此异相?似乎……与寻常人不甚相同。”
小玉毫不在乎地摆了摆爪子:“夫人须知世界之大物象万千,仅天地之间的奇人异事便多得不知凡几,更不必提尔等凡人触之不及的天上世界,得大道者,又何必拘泥于外物躯壳?”
小玉边说边偷瞟柳夫人身后的女子,虽然样子不免猥琐,可那不徐不疾、闲逸悠然的语调仍旧让不哭听得双眼放光。
如果不去看宋小玉的模样,单听他的话,还真会觉得他就是位世外高人。不哭顿时心生羡慕,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小玉这般气度,这样师父可能就能喜欢他一些,大家也不会觉得他蠢笨又木讷。
柳夫人勉强地笑了一下:“法师所言有理,民妇愚昧了,还望法师谅解。只不过,凡世之人见识不广,但见与常人不同的异相者……多辨认其为……”柳夫人咽下了下面的那个“妖”字。
趁着柳夫人说话的空当,黑铁皮抬头打量周遭,不哭刚才砸到的那只猪,原来是祭奠用的猪牲,而眼前的这群人个个身着丧服,一旁还放着些挖土的工具,看似是家中有丧,正准备下葬亡人,可是,再看周围的墓碑、坟土,并不是新的。
黑铁皮又看到,这柳夫人身旁站着一位耄耋老者,手捧托盘,托盘上有红布遮盖,家丁们又都抱着成匹的黑布。黑铁皮微微抬头,望见东方微白,刚有天光,心下明白了,于是上前对柳夫人恭敬一揖:“原来贵府是在迁移祖坟,在下和两位徒儿冒昧打扰了,还请柳夫人见谅。眼看这天光即将大亮,就不耽误各位了,我马上带着两位徒儿离去。”
小玉满心都在那美人身上,听了黑铁皮这话,急忙撒娇:“老爹,咱们搅扰了这柳家先人,好歹等人动了坟,赔个不是、上炷香再走吧。”
黑铁皮知晓小玉的心思,冷眼看过去,小玉识趣地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柳夫人身旁的老者开口了,“社儿媳妇,虽说迁移祖坟是荫及柳家子孙后代的好事,可毕竟没有经过你婆母的同意,途中又出现了这样离奇的情况,”老者边说边看向黑铁皮、小玉和不哭,“依我看今天不如到此为止吧,迁坟大事,容日后从长计议啊。”
听着老者的话,大家的目光又都聚集在了黑铁皮师徒三人身上,议论之声悄然而起。
柳夫人也面露犹疑之色。
黑铁皮敲了敲小玉的头,闷声吼道:“还不快走!”说完,又瞥了眼怔在那里的不哭,转身而去。
小玉只能怏怏跟上,却不忘回头向那美人告别:“小娘子你节哀,我叫宋小玉,我们有缘……有缘再见了。”说着,小玉一阵伤感,哪里还会有“再见”的缘分?
离开时黑铁皮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墓碑上的字,这一瞥不要紧,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呆呆地钉在了原地。
见黑铁皮忽然停住,不哭不免诧异,顺着黑铁皮的目光望去,也跟着吃了一惊:那墓碑上正写着“牧野孝廉柳郎克让之墓”!这不正是涧狐盗得的墓碑吗?只是这墓碑在涧狐手里时,已历千年风霜侵蚀,残破不堪,勉强才看清这几个字,而此时此刻,这块碑却保存完好,虽然不新,也绝不过百年——黑铁皮师徒夜行已千年,从大汉元始元年到大宋咸平三年,这是他们的“主时空”,只在夜晚,他们才能活在属于自己的“主时空”里,而到了每个白昼,随着弥天槛的长成,他们会到达一个个毫无规律可循的“异时空”,许是之前,许是之后,无章莫测,就想这一遭时空辗转,竟又到了东汉时期。
不哭看着墓碑,想着冥冥之中会不会有种因果缘分。他不禁又想到涧狐,涧狐初进弥天槛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这笼槛之苦,心中不免有些惆怅。只是不哭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师父见了这墓碑,竟比他还要怅惘十倍?
柳夫人却没有注意到黑铁皮和不哭的变化,倒是被小玉的那一声“小娘子”刺痛了,神色倏忽变得坚定起来,向老者微微俯身:“福叔,您看着我柳家三代子孙长大成人,家里的事情没有比您更清楚的了,我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断不会出此下策。”
老者沉默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
“走投无路?!好啊好啊,你现在是越来越有主意了!”老态龙钟的柳太夫人被人簇拥着来到了墓地,众人均变了脸色。
柳太夫人浩浩荡荡的阵仗也挡住了黑铁皮、小玉和不哭的去路。对黑铁皮三人,柳太夫人只是微微侧目,却并无太多的惊诧。
不哭抬起头去看这位柳太夫人,她显然年事已高,头发花白,面容苍老,身子也佝偻着,走起路来有些蹒跚,可一双眼睛却清澈明亮,仿佛藏着一股年轻人的神采。不哭惊诧之下拉了一把身边的小玉,小玉被扯了个踉跄,不明就里差点挥手打过去。
柳太夫人却在这时转向黑铁皮:“法师恕罪,只因我们小地方,难免有些山精野怪的传言,老大媳妇见识浅薄,见了异相之人便有些发怵。”
不哭听了这话下意识地解释:“夫人、太夫人千万别误会,我们不是妖怪,小玉更不是妖,我们当真是身负天命之人。”
柳太夫人现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出现得十分缓慢,让不哭心里越发觉得不安。
“不知几位法师背负何种天命?”
不哭瞄了黑铁皮一眼,没敢擅自开口,小玉更是充耳不闻,完全不似他刚刚口吐莲花的伶俐模样。
倒是黑铁皮毫不在意地吐出两个字:“度妖。”
“啊!”柳夫人发出一声惊呼,陡然倾了倾身子,“几位法师真的会对付那些妖怪?能否为我们柳家看看……是不是迁移了祖坟就能,就能……”
柳夫人话未说完,柳太夫人已经目光凌厉地扫过去,柳夫人顿时告罪:“婆母,今天的事儿,您不要动气,媳妇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才……”
“这才想出了瞒着我这个老太婆迁移祖坟的法子,哼,你这是想让我百年之后也不得安寝吗?!”柳太夫人冷笑着打断柳夫人的解释。
柳夫人在柳太夫人厉声之下,无从解释,又怕又急,居然当众跪了下来。柳夫人这么一跪,身边的美人也跟着跪了下来,一旁的老者张了张嘴正想说情,柳太夫人如炬的目光已经扫到了他身上。
“柳福,你自幼跟着老太爷一同长大,还救过他一命,为此赐你柳家家姓,待你如族人。老太爷去得早,可自我掌家的那一天起,待你如何?”
柳福恭敬地回答道:“嫂夫人待我极好,老朽感念在心。”
“哼,感念在心还帮她瞒着我!迁移祖坟要是有用,我会等到今天?!”柳太夫人一把揭开老者手捧托盘上的红布,下面是一只素色锦囊。
眼看柳太夫人正要伸手去拿,柳夫人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突然起身一把抓住柳太夫人的手,哀求道:“婆母,这是我娘家费了好大周折才向大师求来的锦囊,除了柳家男丁,谁也碰不得的。大师说了,只要按照锦囊里的方位迁坟,我们柳家就可以摆脱那个诅咒了!”
“诅咒……”不哭和小玉面面相觑,难怪这柳家上下都笼着一层说不清的阴影,透着一丝说不清的诡异,原来,是有什么诅咒。
柳太夫人狠狠地甩开柳夫人的手:“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什么大师?明明就是个骗子!你竟然相信那些三教九流的胡言乱语,还想迁移祖坟?这么多年,来我们柳家坑蒙拐骗的人还少吗?!”
柳夫人听了这话一阵默然,柳太夫人神情中也带了些伤感无奈,终究没再伸手动那锦囊,只是吩咐道:“既然除了柳家男丁旁人碰不得……柳福!你也算得上是柳家人,打开那锦囊,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风水宝地!”
“是,夫人。”面对气势汹汹的柳太夫人,年过耄耋的柳福像个少年般顺从,小心翼翼打开锦囊,展开里面的字条。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想知道那字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柳福看清楚上面的字,张口就要念。
不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与涧狐临别的对话,喃喃出声:“此庙西南三里,东南角第三棵松树下……”
柳福听了这话,整个人浑身一抖,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不哭:“你……你……你怎么……”
柳太夫人有些不耐烦,抬高了声音:“柳福,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柳福克制着颤抖的声音:“回、回夫人,就是这位小师父说的,这、这上面写的正是‘灵音庙西南三里,东南角第三棵松树下’!”
居然和不哭说的一样!
“法师,不愧是法师!”柳家家人顿时议论纷纷。
柳夫人联想到大树平地而起三人从天而降的奇景,此刻又印证了她娘家大师的话,不禁急切地看向柳太夫人:“婆母,您听到没有……这是真的,我们柳家有救了。”
不哭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所有人都一脸渴盼地望着他。
仿佛他就是能救人性命的大罗真仙。
不哭心中升出一股愧疚感,一切并不是柳家人想的那样,他正想张嘴解释,小玉蹿了过来:“我早就说了,我们是能够降妖除魔的游方法师,如今你们相信了吧?”
柳夫人跪下,哀戚地道:“婆母,您就答应了吧,这锦囊和这几位游方法师,或许真的就是苍天显灵要度我们柳家。”
柳福也带着人跪下来。
柳太夫人怔了片刻,终于开口:“唉,你也是为柳家着想,既然锦囊也求了,那就迁移祖坟吧,兴许真有用呢。”
柳家人顿时一片欢声。
柳夫人连声应着,急急指挥家丁行动起来,反复叮嘱一定要用黑布裹好棺材,千万不敢见了光,扰了先人。
趁着柳夫人指挥众家丁迁移祖坟的空当,小玉悄然凑到那美人身旁。
美人向小玉行礼作揖,也算谦恭,却让人颇有高冷莫近之感,这高冷还不同于寻常美人的孤傲,带着些许……些许让小玉也摸不清的东西。
柳太夫人看向黑铁皮:“既然法师来到我们柳家,怎好就这样让法师离去?不如到我们柳家做客,让我们以尽地主之谊。”
小玉期盼地看着黑铁皮,他自然希望能留在柳家,可是,以黑铁皮以往的习惯,从不愿卷入当地人的任何风波,以免影响夜幕降临时的行程。
“那就打搅太夫人了。”刚刚还要急着离开的黑铁皮,居然答应了柳太夫人的邀请!
不哭不禁一怔,这不合师父的惯常做派啊。
小玉一脸欢喜,顾不得其他,上前拉了黑铁皮一下,以示欢欣和感激,而后就急匆匆地蹭到那美人身边,随着众人向柳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