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君定定地看着不哭:“的确不过是一堆废骨罢了,包括你刚刚埋回去的那个。”
不哭看着那些恢复了本相,已带了年月痕迹的泛黄头骨,最终走到庙外掘了个大坑,将几十个头骨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里面,填土立碑,忙活了好一阵。
狐君柔声笑道:“涧狐你看,这便是活生生的假慈悲,知道还有几十个要送,便没了耐心。”
不哭被他说得面皮发热,不敢答话,低着头赶上已走出老远的黑铁皮。
夜薄星稀,苍凉古道,师徒三人静默前行,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影影绰绰的妖怪,或飞或走,或爬或跳,妖怪们有的低声细语,有的高声谈笑,也有如九尾狐君一般心事重重,更有的面色愁苦,不发一言。
这一夜似乎过得格外漫长,收妖埋骨不知耗去多少时间,如今月沉星落,天边泛白,远处山顶已映出微微的红色,已是日出之时。
黑铁皮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小玉,宋小玉心领神会,马上将背上的背篓放下,从中捧出一个两掌大小的花樽,花樽里一层细土,里面种着一株小小的植物,似墨竹非墨竹,似赤榕非赤榕。
见了这株植物,狐君、庄蝶与众妖都安静下来。
众妖将这小小的花樽围在中央,敬畏地等待着——其敬,像是围观着稀世珍宝;其畏,像是守着即将敞开的地狱之门。
第一抹阳光终于照射过来,花樽里的小苗在光芒中慢慢长大,小小的树干慢慢变粗、变高,枝叶随之变大,愈加繁茂。无数根须自花樽中慢慢长出,细细的枝节朝众妖缠来,众妖脸上带着认命的无奈,任那些根须将自己牢牢缚住。
突地一声鹰鸣,被缠缚住的大隼妖王察觉今日束缚与以往不同,那些根须竟在抽取他的妖灵!他顿时想通其中关节,怒目圆睁,朝面上微现痛苦神色的狐君咆哮道:“你现在满意啦!老黑元神与弥天槛相连,伤了他,弥天槛便要抽取我们的妖灵补足自身!你这该死的野狐!再到夜里,本王定啄了你的眼睛叼了你的心!”
一时间众妖的号叫怒吼此起彼伏,莫不是要把狐君扒皮抽筋,可也只是一瞬,那些叫声便渐渐弱去,众妖慢慢虚化,被无数根须拉进了花樽之中。
只有狐君,虽然被根须紧紧缚住,却依旧动也不动,忍受着妖灵被抽取的痛苦固执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身旁的铁皮。
黑铁皮明白他为何如此,走到涧狐身边,心念一动,那困住涧狐的流动铁水便重新化为铁笛,飞入黑铁皮手中。
涧狐初获自由,抬头便见到封住自己的黑铁皮,心生怨气,抬起化出狐爪的手便朝黑铁皮抓去!
“涧狐!”狐君开口喝住涧狐,看着涧狐与她母亲极为神似的脸庞,狐君心如刀绞!
眼看黑铁皮把铁笛送到唇边,狐君双膝一曲,竟然跪在当场!
九尾狐君向来桀骜自负,莫说双膝着地,就连低垂双目、放软声音说句话,都是少见的。
“上师……开恩!”
“上师开恩啊!”
“上师恕吾今夜之罪!”
“吾愿放弃羽化终身追随上师任上师差遣!”
“求上师……”
九尾狐君猛然抬头,黑铁皮唇边的铁笛早已吹奏,而笛尾正对着一脸茫然、手足无措的涧狐……
近在咫尺的人都不会听到铁笛奏出的曲子,但笛尾所对的人,会被雷霆万钧的声音淹没,正如此刻的涧狐,在猝不及防的时间里,几乎神形俱裂,咆哮而来的笛声像战鼓一般伴着一条根须生生穿进了她的胸口,同穿在九尾狐君身上的根须一模一样。
已被根须勒穿皮肉的狐君闭上眼睛。
往西天、登极乐,羽化成仙固然是好,可狐君宁愿七百年前没有遇上黑铁皮,宁愿在人间永生为妖,不成仙又如何?渡天劫又如何?带领狐族众妖纵情恣意、游戏人间,起码得一世自在,无拘无束。
这番交锋不过须臾的时间,传入涧狐胸口的根须稍许变粗,闪起诡异的蓝光。黑铁皮收了笛音,说道:“从今后,你的妖灵就与这条须根合为一体了,直到老夫将你们送到西天瑶台,再由上仙度你们修过无尽劫数,早日得道。”
涧狐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慌乱地看向狐君,又朝不哭看去,动了动唇,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这条须根便把她紧紧缚住,直至身躯慢慢虚化,进入花樽。
“她都去了,你也回去吧。”
听着黑铁皮的话,狐君幽幽一笑:“涧狐父母早亡,我这外公又早被囚禁,她自小孤苦伶仃,偏又是个痴儿,她从不杀生,也未入世作乱,何辜至此?”
黑铁皮的面色仍带着苍白,闻言连连冷笑:“从不杀生?从前没杀过,不代表以后不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弥天槛里能有她的位置,已是她的造化!九尾,你莫要好歹不分!”
“好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狐君的声音阴恻恻的,丝毫不顾那缚着他的根须已将他的身体勒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只是不知上师身后这只妖是哪一族、哪一类?为何我等要在弥天槛中受苦,他却得数百年的逍遥自在?”
他说的自是宋小玉,黑铁皮神色一紧,狐君却一改之前冷厉的面色,对着宋小玉笑了笑。他容貌极俊,这一笑便如春融冰雪,他轻轻一招手,宋小玉便忘了之前那“丑熊”的怒怨,一瘸一拐,满脸痴迷地跑了过来。
“小玉,我为你改个名字可好?”
宋小玉从未得狐君如此温声对待,连连点头:“一切听宋公子安排。”
狐君唇边笑意更浓,对着小玉,闪动着凛冽光芒的眼睛却看向黑铁皮,轻轻说道:“便叫赤伏,如何?”
黑铁皮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眼中迸出无边怒意,笛声尖啸而出却不是要送狐君回去,而是要一举将之击杀!
九尾狐君仰天长笑,笑得眼角泛起泪花:“赤伏,你当年英武得很,可不是这副又瘸又丑的怪熊模样!”让人开心不易,让人伤心,却是这世间顶顶简单的事情!
狐君在大笑中渐渐虚化,他不再抵抗根须的束缚,与百妖一样,任由根须将自己带回弥天槛中,弥天槛内与世隔绝,不受外力侵袭,可黑铁皮一击未中非旦没有停下笛音,反而用尽全力催动铁笛,直至山摇地动,不哭与宋小玉纷纷不支倒地。
“老爹……老爹……”被笛声震得头昏眼花的宋小玉爬到黑铁皮跟前,看他一眼,顿时大叫,“不哭,快来看看老爹怎么了!”
黑铁皮却已经清醒过来。
“我没事。”黑铁皮的脸色依旧苍白,双瞳紧紧地缩着,可他到底没再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他紧紧握着手中铁笛,看看不哭,又看看小玉,弯腰将小玉抱了起来。
“老爹,你是不是进了那庄蝶的幻境,产生了幻觉?”宋小玉不知道黑铁皮为何如此恼怒,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种可能,想起刚刚自己看到的黑铁皮,双眼赤红面目狰狞,像要把人活撕了一般恐怖,宋小玉就有些惊惧。
黑铁皮摇摇头,摸着小玉皮毛的手越发轻柔:“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宋小玉连忙拍拍胸口:“我没事,但是不哭伤得不轻。”
不哭正羡慕地看着被黑铁皮抱在怀中的小玉,闻言眼中带了期待地往前踏了一小步。
黑铁皮看都没看他一眼。
宋小玉一直不明白黑铁皮为何对不哭始终冷脸相对,但此时也不是询问的时机,看着不哭渐渐苍白的脸色与努力压制却仍是缓缓上翘的唇角,他立时转开话题:“老爹,那个赤伏……”
“没什么赤伏!”黑铁皮猛然打断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什么赤伏!记住!你就叫宋小玉。”
刚刚为何失控,黑铁皮心里一清二楚,一千年了,时光弹指即过,多年来走过多少地方、收过多少妖怪,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然而有一些刻意深埋的记忆,一些他以为已经可以坦然面对的过往,却是历经哪怕千年、万年都不会有丝毫的褪色!赤伏……赤伏……看着眼前的小玉,黑铁皮的心早已碎裂千遍,他尽力了……他尽力了啊!拼尽全力,却也只换来这样的一个结局!
小玉被他难看的神色唬住,半天没敢言语,一旁的不哭却看得清楚,黑铁皮的嘴角不住地抽动,就像自己常常想压抑那些不合时宜的笑容一样,黑铁皮也在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花樽里的神奇植物从一株小草慢慢长成一棵小树,在光芒中无限长大,树干渐冲云霄,枝蔓展向四方,周遭的一切慢慢雾化,仿佛被这无限长大的树吸了进去,斗转星移,烟云渺渺,而另一个新的世界,仿佛又随着大树无穷枝叶的延展,呈现在黑铁皮师徒眼前……
待大树高耸入云,停止生长的时候,三人才渐渐看清了周遭的一切,一如千年来每天经历的一样,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