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下人将黑铁皮师徒安排在了三间清静又不失雅致的客房里。不哭将东西放下来,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柳家不愧是高门大户,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丫鬟、小厮也十分懂礼数。从来没有住过这种宅院的不哭不禁对一切都产生了好奇。不一会儿有丫鬟送了茶水过来,不哭接了丫鬟手里的茶水,叫上小玉,亲自给黑铁皮送去,却发现黑铁皮并不在房间里。
师父去了哪里?按照师父往常的习惯,到了一个新地方,就会带着小玉出去查看周围环境,可这次师父却什么也没说,就将他们扔在了这里。
小玉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正好老爹不在,没有人再管束他,他也乐得轻松自在,拍了拍不哭的肩膀:“放心吧,兴许老爹只是想要出去走走,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说完,小玉就跑出去,到院子里逗几个小丫鬟。
丫鬟们见到小玉奇怪的模样,起初有些惧怕,谁也不敢与小玉说话,小玉拿出看家本事,又是作揖又是打滚,终于将女孩子们逗得笑起来。几个胆大伶俐的丫鬟,甚至拿出果子点心来逗小玉吃。
小玉亮着圆滚滚的肚子,吃着瓜果心里开心极了,见柳家下人对他放下提防之心,拉住旁边的小丫鬟低声道:“你们太夫人和夫人说的……那个诅咒,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话,丫鬟们的脸色顿时变了,纷纷低下头,一问三不知。
提起这件事,大家瞬间失去了玩性,站起身来就要离开。
小玉心中焦急,清清嗓子,打起英雄气概,爬到石凳子上,站起来,又一脚踩在了桌子上,他一长一短的跛脚由此被掩饰了,显得威武一些,又拍着胸脯道:“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诅咒,只要有我宋小玉在,嗯,有我师徒三人在,保管叫妖孽有去无回!”
一个半人半妖、半猪半熊的东西居然口口声声地喊着捉妖……
这样的景象顿时化解了方才紧张的气氛。
丫鬟们笑得花枝乱颤。
英雄也逞得差不多了,小玉心想着时不我待,毕竟夜幕降临,又该上路了,于是决定修书一封约那让他一见倾心的柳家娘子相见。小玉字斟句酌地写好后,姐姐妹妹地央求丫鬟们带给柳家娘子,忍受了一阵阵哄笑,宋小玉的彩笺还是没有找到使者。
没办法了,只有不哭一个人选了。小玉又万分纠结地想,万一这柳家娘子如那些庸脂俗粉一样眼光庸俗,没看中自己,倒看中了送信的不哭,该怎么办?转念,又安慰自己,柳家娘子气质不凡,在墓园的时候,并未多看不哭一眼,想来,眼光也必定不俗吧……
小玉正在愁肠百结时,忽然感觉到脖子一紧,有人一把将他拎起,小玉大惊失色,抬起头看到了一脸严肃的黑铁皮。
黑铁皮面色阴沉地抱着手里的花樽。
“老爹。”小玉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就被黑铁皮带出了房间。
两人来到柳宅后面一片竹林,黑铁皮手一松,将小玉丢在地上。
小玉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刚要向黑铁皮表示自己的不满,却发现不哭正在一旁奋力地挖地。
小玉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黑铁皮沉声吩咐:“你跟不哭一起挖,快点。”
小玉心里陡然一暖,都说母子连心,看来他与黑铁皮这对不知是真还是假的“父子”也是连着心的,他方才准备了一箩筐的废话想说服黑铁皮逗留一天,没想到根本无须他开口,黑铁皮主动成全了他的心思。那么……万事俱备,就看柳家娘子的态度了。
想到这些,小玉干劲大兴,拿起锄头,三下五除二,和不哭一起挖了个近半米深的大坑。
“师父,可以了。放进去吧。”
“还不行,继续挖。”
不行?小玉和不哭面面相觑,这弥天槛的神通,他们见了不是一次两次了,大战九尾狐君那一次,他们在西晋逗留了十天,也不过是把花樽浅浅埋于西晋都城外一个矮丘上,弥天槛在落日余晖而逝的时候,便不会离开那个时空,而是像株野草般长在那里的土地上。
现在,这个大坑足以装下十盆花樽了。黑铁皮还嫌不够?
看不哭和小玉都放慢了动作,黑铁皮少见地耐着性子向他们解释:“这回还算是个人口颇多的盛世,人来人往的,埋得浅了,怕时间长了,被人发现……”
小玉没听见别的,只听见“时间长了”四个字,这么说,老爹是要逗留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了?也是,婚姻大事,总是要耽搁些时日的……
不哭迷惑地看着小玉莫名其妙的心花怒放,生怕他再恣意些,口水也要流出来了。
小玉甩开臂膀,干劲十足,挖吧挖吧,挖得越深越好,最好让弥天槛在这里深深生根,最好永远不要离开这个地方。
“再说,明年开春,万一有人在这里翻土播种,还是挖得更深些才保险。”
这话出口,连小玉也实在憋不住了,一向惜时若金连夜赶路的老爹,居然要在这里待到来年开春?来年开春?这才刚刚入秋啊。老爹要在这里住上这么久……别说成亲了,小小玉也该坐了胎了。
不哭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地问道:“师父,你的意思是,咱们要在这儿留到来年开春?”
黑铁皮不语,算是默认了。
“那夜行大计……”
不哭止了话,他看到黑铁皮的神情非常严肃,几乎从来没有过的严肃。他的问题应该是无须回答的,留在这里的意义,无疑,比他们执行了上千年的夜行大计还要重要。
牧野城外,一辆马车自西而来。
杜婉仪雇用这辆看起来还不算寒酸的马车,几乎花光了她剩余的全部积蓄,这使得她身边的随行丫鬟一直在絮叨她。
“要是柳家不认你这门亲,咱们可是连去客栈过夜的钱都没有了。”
杜婉仪笑了笑,清丽姣美的脸庞转向窗口,看着外头的车来人往,淡淡地道:“你不懂。”
经历了家道中落,她才看明白,这世道,永远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若没有一个体面的排场,恐怕她们连柳家的大门都进不去,还谈何认亲?
丫鬟无趣地撇了撇嘴,想要反驳,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讪讪一阵,突地笑了,挨到杜婉仪身边道:“娘子,我那名字不好,我想改一个名字。”
杜婉仪看着她,忽然觉得那看似单纯善良的眼睛下面藏着一丝可怕的东西。丫鬟歪着头笑:“就改成如玉,好吗?”
杜婉仪垂下眼帘,果然,她那样帮着自己,到底还是有预谋的。而自己,险些就拿她当了贴己的姐妹,人心世道果然如此。杜婉仪有些恼自己,已经吃过一次大亏,还是不长记性吗?
只一瞬,杜婉仪又抬头望向窗外,正是四月春光正好之时,日暖天晴,行人的心情仿佛被好天气感染,一个个惬意轻松。
“好啊,就叫如玉。”
丫鬟如玉别有心思地笑了,不再陪坐在杜婉仪身边,坐到外面去与车夫说话。
“柳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车夫性情豪爽,闻言笑道:“柳家祖上举过孝廉,做过县令,如今虽不做官了,但在城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你们这是去投亲?”
“是啊!”如玉斜着眼梢看向车夫,“我家老爷生前,与柳家老爷有过约定,两家子女,若为异性,便结为夫妻,若是同性,便结金兰。所以,这趟过去,也算投亲……”
车夫点了点头:“那便可惜了,柳家也只有一个女儿。不过,也是好事……”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再无下文,如玉听出他那一声中含着他意,连忙追问:“怎么叫也是好事?”
车夫干笑两声却不答话,如玉哪肯放过?歪缠了半天,车夫拗不过她,只得道:“我这也是听来的,柳家门第是高,但从祖上开始柳家男丁皆不长命,一旦有了子嗣,数年内必然暴毙。你家娘子过去,与柳家娘子结个金兰,做个异姓姐妹,倒也干净,早晚出门子再寻个好人家。否则,真的嫁进柳家……”
一番话听得如玉脸色微变,她躲回车厢内与杜婉仪道:“可听见了?柳家原来还有这许多是非……”
杜婉仪依然看着外面,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过一会儿又反问:“你又是为何而来?”
如玉怔了一下,而后摇头轻笑:“果然是见过世面的。”
杜婉仪头也不回:“彼此彼此。”
马车又前行了一阵慢慢停下,已是到了柳宅,如玉先跳下马车,见到眼前一座简朴大宅,白墙黑瓦,青砖铺地,虽不见多少富贵景象,却也比沿路看来的那些灰土黄墙的人家好上不知几百倍。
如玉回身接了杜婉仪下车,小声说道:“看门面倒还过得去,也不知家里是不是真如娘子说的那般殷实厚重。”
杜婉仪没有理她,看过了赭色的门、院外的槐,目光落在刻着吉兽的瓦当上,瓦当上的吉兽嘴尖腰细,并不像普通的白虎,倒像是狐狸。
“去唤门吧。”杜婉仪拿出几枚钱交给如玉,“要客气一些。”
如玉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趁着转过身去的时候揣在腰间一枚,这才上前叫门。
拍了没两下,大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并没有寻常木门开启时的嘎吱之音,可见一扇大门也保养得不错——所谓大户人家,看的就是这细枝末节的小事,这让如玉心里踏实了些,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真切。
如玉说明来意,又塞钱过去,那应门的小童先是怔了怔,而后马上唤了外院管家过来,那外院管家极为客气地将杜婉仪请进院内,在门后的凉亭小坐。
“娘子请在此稍候,小的马上去禀报夫人。”
杜婉仪闻言起身,向管家道了个万福:“如此有劳了。”
管家忙避向一旁,口中连说不敢,越发加快脚步向院内赶去。
杜婉仪这才又坐下,坐姿端庄,目不斜视,如玉在她身旁侍立,虽也极力做着稳重的样子,一双眼睛却忍不住在院内打量。突然,她不留痕迹地碰了碰杜婉仪,杜婉仪朝她的示意看去,便见院子东南角的一片瓦当上贴着一张道家黄符,再看院内四角,都有这样的黄符。
杜婉仪的目光缩了缩,但也仅仅一瞬,便恢复了正常。
那边管家将杜婉仪到来一事报给了柳家如今的当家主母柳夫人,柳夫人听闻此事慢慢收紧眉头,半晌没有言语,并没有如管家想象般急着迎杜婉仪进来。
“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柳夫人面现愁容,最终叹了一声:“去叫惜儿过来。”
马上有丫鬟出去,不多时,一个身着姜黄衣衫的妙龄少女由外而入,见着柳夫人便挨过来,甜甜地唤了声“姑母”。
看着严惜儿青春貌美的脸庞,柳夫人面色稍缓:“惜儿,可记得黄颡口杜家?”
“自是记得。”严惜儿面现讶色,“可杜家多年前已失去音讯,难不成……”
柳夫人点了点头:“如今就在门外。”
严惜儿张了张嘴,神色说不出是恼怒还是委屈,她上前一步拉住柳夫人的手轻轻晃了下:“姑母,这该如何是好?”
柳夫人看了看窗外的夕阳,眉头里的忧虑更深了几分,“这倒是个什么光景?一早来了那三个怪人,傍晚,又来了这个冤家!”柳夫人捉起严惜儿的手,“我将你接来,你便也该明白我的心思,只是没想到杜家闺女突然现身前来投奔,我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所以找你来商量一下。”
“姑母……”严惜儿轻轻咬了下唇,偏头略一沉吟,“柳杜两家乃是世交,又有通家之约,自是不好将其拒之门外。不过,那杜家败落这么多年,我们也曾派人寻访过杜家后人,却一无所获,都道是在山洪中满门遇难。这杜婉仪一个弱女子,又是如何存活下来?即便她在大难中逃得性命,为何不即时前来投奔,事隔多年后才现身?且不说这杜娘子是真是假,即便是真,这三五年间发生了什么事,都未可知。”
说话时严惜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熠熠生光,既娇俏又聪慧,看得柳夫人极为欢喜,忍不住连连点头,“你说得不错。”说罢,她与管家道,“请杜娘子进来吧,在查明真相之前,先不要惊动柳太夫人那边。”
那管家见杜婉仪礼数周道,又是柳家未来的女主人,本是对她存了很多好感的,如今听柳夫人这么一说,心中便有了几分底。毕竟杜家失去联络已经多年,而柳夫人更在两年前就接了自家的侄女严惜儿入府,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的意思大家都很明白。
管家心中为杜婉仪叹息,面上却是不显,仍带着极为和气的笑容回到大门处,客客气气地将杜婉仪请了进去。
杜婉仪心思敏锐,管家一来一回间的态度差别虽然细微,却也并不是无迹可查,她垂着眼,仔细地抚平衣裙上的褶皱,现出一抹最为得体的笑容,这才跟着管家去见柳夫人。
夜幕悄然降临,弥天槛缩小为竹林里的一株小草。幽蓝的月光,静谧的竹林,给重获“自由”的涧狐更添了几分惬意。这是涧狐被收进弥天槛后的第一个夜晚,虽说白日里的牢槛之苦并不舒服,但想到夜夜都能见到她的不哭小官人,涧狐对自己的命运表现得倒没有外公那般忧戚。
环顾四周,涧狐觉得这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起初,她还以为是重见天“月”后的幻觉,但这种熟悉的感觉越发强烈。
众妖难得有不必跟着老黑匆匆夜行的闲适,早就四散撒野去了,口口声声说得热闹,太出格的事儿,他们也是不敢做的,否则转天回到弥天槛里的时候,受苦的还是他们自己。
九尾狐君看着众妖影影绰绰地散去,唯有涧狐,心有所念地徜徉,猜她还是念着不哭,不禁长叹:“你到底还是像你母亲。”涧狐再往下追问母亲的事情,九尾狐君却缄口不再回答,只转身化作一道蓝光,消失在月光中,只留了一句:“现在我倒有些感谢老黑,把你收进弥天槛,我能日日守着你,断不会让你重蹈她的覆辙……”
涧狐知道外公也像众妖一样不知道去哪里游弋了,的确转身想去寻不哭,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将她的脑子越充越满,勾起了心底深处的某些东西,某些让她怀念又让她不安的东西,这东西,并不能分明地捕捉到。涧狐殷切又漫无目的地四下徘徊,以希能够找到这感觉的源头。
不能成眠的还有黑铁皮,从柳宅的客房走出来,踱步到院子里,望着夜空中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