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君正与庄蝶等人说话,没有留意涧狐,此时见涧狐动手,面色疾变!九条狐尾瞬间朝涧狐掠去,却是晚了。
掉落在旁的黑色铁笛不知何时已飞在涧狐头顶,涧狐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发生了什么,便觉周身一紧,顿时动弹不得!
此时的铁笛化作一汪汩汩的铁水,由涧狐头顶倾泻而下,只一刹那,涧狐便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铁水之中。
狐君的身形晃了晃,始终挺直的肩头终于垮了下来,他俊美的面孔微微抽搐着,一双眼中已染满了绝望。
“我宁可她死了……”
庄蝶明白他为何如此,叹了一声:“狐君此言有偏,活着总比死了好,我们都是一般的造化,只盼早日到了西天瑶台,圆满这一世修行。”她一边说,一边抬起纤纤素手拂过狐君胸口。
狐君一阵恍惚,只觉四周氤氲袅袅,仿佛此时已置身瑶台,炼妖台上,弥天槛中,百妖静坐,次第羽化……
这是庄蝶的幻术!狐君深知自己今夜情绪起伏太大,终被庄蝶得了空子施展幻术,庄蝶乃上古奇草所化,因长在断头台下,常年吸取人死前释出的各种情绪,得以成精,最能摄人心魄,善制各种幻境,如幻如真。
“罢了,到底是命数。”狐君长叹一声,破除幻境,脸上再没了刚刚那般痛苦绝望,他走到已经睁开眼睛的黑铁皮面前,神色又似之前一样平静,“上师,这一夜,让我带着涧狐走一程吧。”
黑铁皮一挥手,被缚在铁皮之中的涧狐落到狐君身边,狐君用两条尾巴将她轻轻绕住,转身向门外走去。其余众妖向黑铁皮微微一揖,也转身离开了。
不哭强撑着受伤的身体追了出去,大叫:“姑娘!”
狐君的身形顿了顿,回头盯着不哭。
不哭立时紧张起来:“我、我叫涧狐姑娘……”
涧狐虽被铁皮裹着不能说话,却可以心弦传音,她满是期许地问:“小官人,你是在叫我吗?你求求你师父,让他放了我好吗?”
这样的事情不哭自然难以做主,纵然他肯开口相求,恐怕黑铁皮只会更加坚定心意,他局促不已地低下头,纵然知道涧狐此时看不到他,却也无法面对涧狐。
“我是想问那位柳公子的骨头……你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此庙西南三里,东南角第三棵松树下……”
涧狐的声音中难掩失望:“小官人,你对这枯骨尚存慈悲之心,却不肯救救我吗?”
不哭无法回答,回头捡了那柳公子的白骨和墓碑,往西南方向走去。
“站住!”黑铁皮忽然大喝一声,不哭乖乖站定,低着头,等着师父上前训斥,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但一定又是他错了。
黑铁皮慢慢踱到不哭面前,定定地看着不哭手里残破的墓碑,目光聚在立碑的日期上——“更始二年季秋”……
更始二年季秋,竟是那时,一千年了。
不哭没有遭到黑铁皮的训斥和拳脚,倒有些不自在了,望着黑铁皮怔忡的神情,忽然觉得此刻的师父竟然那么惶恐,比他自己还要惶恐。
“师父……”不哭小声地唤道。
黑铁皮摇摇头,让自己恢复神志,幽幽一声长叹,转身而去。
不哭不明所以,无奈时间紧急,只能抱着白骨、墓碑,匆匆离开。
涧狐不知不哭已经离去,仍在叫着:“小官人?小官人?”
狐君冷笑一声:“你这痴儿,枉在人间活了千年,至今仍不知人性寒凉。你为救他放弃逃生机会,他呢?怎还值得你如此念念不忘?”
涧狐沉默良久,最终轻声说:“外公,我就是喜欢他,他就是我千年来不断寻求的梦中之人,从前我不明白为何狐族中有人受尽负心的折磨、冷漠的抛弃,却还要执着地一次次入世,但现在我好像明白了一点。”
“只为那一张皮相?”
涧狐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喜欢就是喜欢,哪怕只是一张皮相,见他笑,我心中便欢喜。”
狐君不语,终是长叹一声:“你与你母亲太像了。”
关于自己的母亲,涧狐并不了解许多,外公也很少提起,只是听说她曾为人类所骗,心中郁结不开,修行毁了大半,待生下涧狐后便元气弥散,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
“外公……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涧狐突来的道歉让狐君微微怔愣,而后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了抚裹着涧狐的那冰冷的铁皮盒子。
他的确是失望的,为涧狐,更为狐族,可比失望更深的是他的心痛,正如当年他无法保护自己的女儿一样,今夜他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外孙被人擒住,没有一点办法……
明月短松,加上这一座座新旧坟冢,无限萧瑟,却也无限阴森恐怖。小玉看着不哭跪在坟头絮絮叨叨,也真是哭笑不得。
“柳公子,我殓你入土,也算缘分。不过,你也不必记得殓骨之恩,只是不要记恨涧狐就好……”不哭填好最后一抔坟土,“她也算对你留情一回,转世轮回,你们若有缘分,也许还会以某种方式相遇吧。”
“鬼脸仔,那涧狐是妖,何时才能轮回?再说,人妖怎能相恋?能有什么好结果?”
“是啊,”不哭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人妖怎么相恋……”
举头望着这轮明月,不哭心中一阵莫名的怅惘:“那小玉你说,我们到底,算人还是算妖?”
小玉差点跳起来:“你这算什么?我们当然算人……呸呸呸,我们当然是人啦!”
“你不是也怀疑自己是妖王之子吗?”
小玉还是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那是妖王!要么就是妖王,要么就是大罗神仙!和那些奇奇怪怪的妖怎么能同日而语呢!”
不哭诧异地看看小玉气鼓鼓的样子:“可是,我这张奇怪的脸……还有,你,你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吗?”
“鬼脸仔,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小玉简直要疯了,“你不说清楚,我把你也埋了,让你好好去陪那个柳公子!”
小玉拉扯着不哭的衣服,几乎快要哭了出来,不哭摸了摸那双大大的黑眼圈,又摸了摸那对圆圆的小耳朵:“我、我的意思是说,你、你既然叫宋小玉,长得怎么会是寻常模样?快走了,不然撵不上师父了。”
小玉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我就知道鬼脸仔最老实,从来不会说瞎话……”
不哭笑笑,走出这片坟地,素来的疑问又翻腾于心,久久不息:我们到底是人吗?如果是,为什么小玉生了这副模样?为什么我们活了千年都没有死,甚至都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我们到底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不哭的脚程很快,虽然刚受了伤,但他的恢复力惊人,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已将那柳公子送回墓地重新安葬,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
小玉在不哭身后累得气喘吁吁:“鬼脸仔,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啊?你的伤势怎样了啊?”不哭看看自己的伤口,摇摇头:“没事了。”宋小玉长长叹了口气:“唉,老天爷还是公平,你虽然傻点,可身体真好,不管受了什么伤,歇歇就好。还有,你、你脚力,可真不一般啊。”
不哭看着小玉一瘸一拐紧跟着自己的样子,不禁有些心酸:“小玉,对不起……”
小玉忽然停下,紧紧盯着不哭:“你说什么?什么对不起?”
不哭的目光赶紧从小玉的腿上移开,心想,自己又犯蠢了,小玉第一讨厌别人说他丑,第二讨厌别人说他的腿。不哭扭过头去看路,心虚地补了一句:“我是说,我非要去埋那个柳公子,害你陪着我忙了半天。”
小玉在不哭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哼,亏得你还知道,一千年来,你这份善心,不知道害我多少次了,怎么不对我发发善心……”不哭忽然停住,抓住小玉的手,认真地说:“对不起,小玉,以后我一定好好对你。”小玉赶紧甩开不哭的手,脸上一副被狠狠恶心着了的模样。
不哭和宋小玉一边说一边回到了破庙,看到九尾狐君却没有走。等不哭到了近前,狐君开口道:“涧狐喜欢画骨,她刚刚与我说这些年来她画了不少人骨,都积在佛像后面,小官人慈悲,都送回去葬了吧。”
“啊?”不哭顿时怔住,跑到佛像后面一看,果见那里堆了几十个墓碑和头骨,有的上面还残留着皮肉幻象,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在一点点地消退,露出白骨本相。
“这……”不哭看看天色,天边已见了一丝光亮,不出一个时辰太阳便会升起,可眼前这么多的头骨,想把它们一一送回自己的坟墓中去,别说一个时辰,一天也无法办到。
他还在这边为难,那边黑铁皮已经出了破庙,小玉过来拉他:“还不快走?”
不哭面现难色,让他对这些头骨视而不见他是做不到的,可将它们全部送回又不现实。
“这些人早就死了,魂魄转世都不知转了几回,换句话说,这些枯骨都是无主之物了,你何必为一堆废骨操心?”宋小玉见他为难成那个样子,有些受不了地说。
“你这丑熊竟还是明白些道理的。”狐君淡雅地轻笑。
“丑、丑熊?”宋小玉指着自己极受打击,“我是‘丑’熊?”虽然他不认为自己是熊,但就算是熊,他也该是熊里最风流英俊的一个,何来“丑熊”之说!宋小玉很想上前和九尾狐君计较个清楚,可看着狐君那张阴冷的脸,只能识时务地找个理由作罢——理由并不难找,狐君今夜着实动了肝火,连自己那个粉雕玉琢的亲外孙都骂作“废物”,也就不必再和他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