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狐哪里还听得进去什么话,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中了术法,比她的魅惑术更高明百倍的术法!否则她怎会如此失状?她痴痴地看着眼前的人,怎么看也看不够,那一抹笑容竟是如此的动人心魄,轻轻浅浅地便在她心中留下难以复合的印记,她越贴越近,直到身体几乎与身前的人靠在一起……按说,这样近的距离她该怎么都看不清才是,可她又分明看得真切,小官人的一双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又像是天边最亮的启明星,少看一眼都觉得是莫大的损失。
不哭被涧狐逼得连连后退,突地脚下一绊,却是踩到了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骨,头骨上的幻象经过踩踏骤然消失,看得不哭不由一怔。
原本看到这颗尚带着皮肉的头骨,哪怕知道是掘墓而来,心中仍是十分不忍,对涧狐也是埋怨,可此时幻象消失,皮肉重新变为白骨,那十分不忍便少了五分,更对涧狐生出一些惭愧来。
涧狐见他盯着地上的头骨看,以为吓着他了,忙说道:“小官人莫怕,不过是一些骸骨,奴家这便收了。”说着,涧狐素手轻挥,便有一些黑雾卷起那头骨与墓碑送到佛像之后,那里已存放了涧狐不少的作品,因怕忘记他们的名字,索性连墓碑一起盗来,孤寂时坐在那些画好的人头之间与他们道道心事,也算排解了一时的寂寞。
她这一挥手间,裹在她身上的那些黑雾便又稀薄了一些,似乎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看着那黑雾中愈加明显的身姿,不哭转过头不敢再往她身上看,“笑”得一脸灿烂,他被女妖逼得步步后退:“别,别这样,危险,危险……”
不哭脸上的笑意让这女妖更是欢欣:“瞧这傻官人,有涧狐在,就不会让小官人有一丝的危险。”只是,此刻的涧狐绝不会想到,这一句话,竟成了她毕生的承诺……三百年后,当她再次说起同样的话,心中却不知道,对面的那个已惊天动地的妖君,还记不记得那年破庙里,那个青涩的少年,那缕撩人的黑烟。
涧狐身上缠绕的黑烟渐渐散去,胴体尽露,不哭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少顷回过神来,狠狠捶了捶自己的头,几乎用尽全部力量把眼睛闭上。
不哭脸上的笑意更甚,声音却开始发颤:“我、我说的就是你、你有危险!”
话音未落,原本睡着的黑铁皮一掌拍出,绕过不哭直朝涧狐袭来!
涧狐惊呼一声飘身避开,黑铁皮飞出的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涧狐身后的佛像上,整座破庙都随之震颤,黑铁皮面如冷霜,追踪着涧狐的身影回身又是一掌。
涧狐被这袭来的两掌打得有些狼狈,连连逃窜,黑铁皮紧追不舍,就在即将击中涧狐之际,衣角一紧,硬生生地将他的掌势扯偏了方向。
“师父……”不哭手足无措地叫了一声,手里却紧紧地抓着黑铁皮的衣角,“她、她从未害人,求师父饶她……”
“我不是你师父!”黑铁皮恨恨地甩开不哭的手,再向涧狐冲去。
小玉实在是睡不下去了,伸了个懒腰,一脸无奈地爬起来。这下才清清楚楚地看到涧狐,从一双玉腿到纤纤细腰再到那张魅惑的脸,顿时热血沸腾了,这等绝色,怎么就是妖呢?怎么会是妖呢?!小玉心里惋惜得直捶胸顿足,面上那八字黑眼圈却显得格外正直,叹了口气,走到不哭身边:“鬼脸仔,你就别废话了,只要老爹打定收妖,几时见他手软?”
涧狐不屑地看了小玉一眼:“你这东西,竟然叫小官人鬼……鬼脸仔?莫非你鼻子上面的两个八字窟窿是出气的吗?我看,分明就是嫉妒!”
涧狐说得没错,小玉给不哭取了这么个绰号,七分是嫉妒,三分也是真心,不哭从小哭笑混乱,常人高兴时会笑,悲伤时会哭,但不哭则是高兴时落泪,悲伤时大笑……为此,不哭常常被误会,被嫌弃,逢人丧葬哈哈大笑,甚至不免招来一顿暴揍。
等不及小玉的回答,涧狐飞上房梁,黑铁皮正要去追,被不哭拉住衣角。
不哭跪在地上,磕头如捣:“师父,弟子不肖,是弟子天生驽钝,哭笑不分,招惹了她,还望师父慈悲……”
黑铁皮青着面孔反手一挥,不哭便如断线风筝一般被他打了出去!接着传来一声满带怒气的尖细狐鸣,却是即将逃出破庙的涧狐折返回来,赶在不哭落地前接住了他。
“小官人!你没事吧!”
不哭呆呆怔怔地看着涧狐关切而焦急的目光,她竟然回来了,这一回来,恐怕是要失去最后逃走的机会。不哭又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黑铁皮。直到此时,他才觉得有千钧之力砸在自己的胸口,喉头泛着腥甜的味道,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的是,他在以往黑铁皮收妖除妖之时常常嗅到这样的味道;陌生的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血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黑铁皮似乎也为自己打伤了不哭而感到错愕,但也没有立时上前察看不哭的伤势,他站在那里,终是没再对涧狐下死手,可一双眼中泛着冷厉,不放过涧狐的任何动作。
小玉紧张而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悄悄地朝不哭这边挪了挪脚,似乎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黑铁皮凌厉的视线,末了他干咳一声,语带责备地对不哭道:“你这鬼脸仔,瞎管什么闲事!老爹收妖捉妖,这是千年不变的天理,还不快点让开!”
不哭动了动,却没有让开,也不知是不想让开,还是无力让开,但不管是因为什么,他终究留在了那儿,留在了涧狐身前,这让涧狐极为欢喜,她触上不哭的肩头将面颊柔柔顺顺地挨了上去:“涧狐定然守诺,此生此世,不让小官人受到分毫伤害。”
话音未落,便听黑铁皮一声冷笑,涧狐认定他是在嘲笑自己,登时大怒,仰头尖啸一声,殊丽的面庞上隐隐现出一张狐狸面孔,身后狐尾摆出,周边妖风阵阵,竟是要现出真身与黑铁皮拼命!
“涧狐姑娘!”不哭纵然没有捉妖的本事,但跟着黑铁皮这么多年,眼力自是有的,从刚刚二人对战他便知道涧狐根本不是黑铁皮的对手,他觉得涧狐无辜,更感念她不顾安危返身相救,挣扎着伸手将涧狐挡在身后,“你快些走!”
“走?”黑铁皮怒极反笑,反手将黑色铁笛自腰间抽出,“痴心妄想!”
不哭平日最听黑铁皮的话,不敢有半点忤逆,如今执意要救涧狐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此时见他抽出铁笛,反倒松了口气,这铁笛黑铁皮并不随便动用,平时遇到的小妖黑铁皮是能除就除,根本不留半点生机,如今祭出铁笛,不哭便知道涧狐的性命是保住了。
就在黑铁皮将铁笛指向涧狐的时候,庙内阴风大涨!瞬间便压住了涧狐的妖风,一个颀长的身影在阴风中影影绰绰地现了身形。
来人一袭青衣,风姿如画,却面色严酷,如临大敌。
此人乍然出现,涧狐一怔之下不敢置信地唤了一声:“外公!”不哭听了一愣,原来,这涧狐,竟然是九尾狐君的外孙!而后听见宋小玉那聒噪的声音满带倾慕地喊了一声“宋公子”!
小玉口中的“宋公子”其实是他的偶像宋玉。一千三百年前,九尾狐君即将修成人形之时,于鄢郢响水河畔瞥见宋玉姿容,惊为天人,便依着宋玉的模样,运化内力,终于在一个月满之夜,修成人形,活脱脱又一个风流宋子渊。一千三百年来,宋玉风雅之躯早已化为尘土,可这九尾狐君却在脸上印牢了那俊美模样,天长地久,千年如故。小玉自己虽然生得粗笨丑怪,似猪非猪,似熊非熊,似猫非猫,却最倾慕俊朗的美男子,于是给自己取个名字“宋小玉”,期盼着哪天一觉醒来,自己也像那九尾狐君一样,变成如宋玉一般的绝世美男。
其实,无论是当年的宋玉,还是现在的九尾狐君,不哭的相貌比起他们,也是不遑多让的。但小玉对他们和对不哭的态度完全不同——对九尾狐君,宋小玉的倾慕艳羡无以复加,而对不哭,常常挖苦讽刺,有时候自己都差点相信不哭就是个蠢笨的“鬼脸仔”。其间缘故,无非不哭为人木讷,待人友善,甚至常常到了“讨好”的程度,而九尾狐君生性高冷苛峭,显得更加高不可攀。宋小玉知道《论语》里的“近之不逊,远之则怨”,却没意识到,“近之不逊,远之则谄”更是心之阙陋。其实,读到“草色遥看近却无”“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时候,宋小玉是隐隐反省过自己这种心理的,并几番决定痛改前非,日后以欣赏的目光去看不哭,可经不住日久天长,慢慢地,对不哭又是一副颐指气使、冷嘲热讽的态度。
九尾狐君走进来,涧狐先是一愣,旋即大喜过望:“外公,好多年见不到你,你到哪里去了?”九尾狐君并不看她,径直走到黑铁皮面前,露出阴冷的目光。
小玉得见偶像已然忘记眼下的剑拔弩张,一瘸一拐地往九尾狐君身边走,黑铁皮满面肃杀:“宋小玉!”
小玉立时被唬得站在当地,狐君没去看宋小玉,更没有看身后的涧狐一眼,盯着黑铁皮淡淡地道:“稚子无知,上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不若放她离去,在下与族狐定然感念仙师之德!”
狐君虽是乍然出现,但态度一直闲适,对黑铁皮亦十分恭敬,说出的话还带了三分恳求之意,可就在他最后一字刚刚离口之时,他眼中骤然一暗,身边妖风暴涨,身后甩出九条狐尾直朝黑铁皮而去!巨大的力量几乎将黑铁皮掀翻在地,一条狐尾紧紧地缠住了黑铁皮的脖子,又有三条分别朝黑铁皮的双眼、天灵直冲而去!
“师父!”
“老爹!”
不哭与宋小玉见此情景莫不胆肝俱裂!不哭忘了胸前伤势飞扑而出去擒那狐尾,却被其他的狐尾轻轻一摆便打回原地,另一边,宋小玉也是同样的结局,翻着跟头落了地。
就在那三条狐尾即将刺中黑铁皮之时,黑铁皮厉喝一声,一手抓住刺向双眼的两条狐尾,另一手抓住头顶的凶器,颈间发力,将缠在脖子上的狐尾硬生生地挣断,脱手的铁笛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如闪电般向狐君疾射而来!
那狐君似乎对这铁笛有些惧怕,立时收回狐尾,但也不急于逃避,反而驱使两条狐尾分别朝不哭和宋小玉袭去!
不哭刚遭了两次击打,根本再无躲闪之力,宋小玉更是被刚刚那一击拍得浑浑噩噩的,起身都困难。
眼见两条狐尾分袭二人,黑铁皮双瞳急缩!他扑至宋小玉身前一掌劈开尾狐,同时指尖一弯,铁笛已飞向不哭替他挡住狐尾一击!狐君分出一条狐尾与铁笛缠斗,剩下几条狐尾直朝黑铁皮而去,黑铁皮虽有满身的能耐,可没了铁笛相助,此时也是稍显忙乱。就在此时,狐君眼中含诮,本是击向黑铁皮的狐尾齐齐转向,八条狐尾竟齐齐朝宋小玉攻去!黑铁皮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终是见了一丝慌乱,挡下七条狐尾的他再无余力,眼角瞄见一旁仍与狐尾缠斗的铁笛,有心唤回铁笛,又见到不哭苍白的脸色,一抹恨意自眼底一闪而过!
最终黑铁皮挡至小玉身前,以肉身硬生生地挡住了狐尾全力的一击,巨大的力量击打在黑铁皮身上,直接将他拍出老远,又重重坠地!
见此一幕,不哭与宋小玉顾不得自身伤势扑到黑铁皮跟前,将他抱起。
狐君站在原地未动,目光漠漠地睨视着黑铁皮三人。“上师,”他的语气尊重而平静,一如刚刚动手之前,“上师囚我七百年,我念你有天命在身,对你一直恭敬有加,岂知上师丝毫不念故交,又要来囚我孙儿……”说话间,狐君身后九条狐尾高高昂起,簇拥在狐君身后,犹如一把华丽的毛扇,犹如九条巨毒蛇首,牢牢地盯住黑铁皮三人,须臾间便能要了他们性命!
眼见狐尾即将击出,涧狐闪身挡住不哭:“外公,切莫伤了这小官人。”
“废物!”狐君眼中划过一抹狠厉,一条狐尾卷起涧狐,没有半点留情地将她甩至一边,怒声道,“你可知我为你闯了多大的祸!你身为狐王之后,不去关心族狐未来,竟被一副皮囊所惑,简直无用至极!”
涧狐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七百年后久别重逢,这是外公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涧狐神情中不禁带了几分迷茫:“这落魄的老头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外公说被他囚了七百年,囚在哪里?”
狐君不再理她,九条狐尾去势如电疾朝黑铁皮三人袭去!岂料庙中猛然阴风又起,便如刚刚狐君出现时那般,一群身影断断续续地出现在狐君面前。为首的是一个身姿妖娆的姑娘,神色十分温婉平静,目光却飘忽闪烁,让人一见便不由心生警惕。
“狐君,你太冲动了。”
见了几人,狐君漠然的面孔陡然变得狰狞起来:“庄蝶,今天的事你管不了!”
“怎能不管?”庄蝶浅浅一笑,原来只属中上的容貌顿时变得妍丽耀眼起来,“狐君带着同归于尽的心思,却也不想想我们这些老朋友,他今日被你打伤,待到天明我们又该怎么办?”
早在这些人出现之时狐君就知道再不能动黑铁皮了,错过大好时机让黑铁皮逃得性命,狐君愤恨不已:“他囚我七百年!这七百年来群狐无首,狐族受尽欺凌,入世者被斩杀大半!我原念着,待涧狐长成接管狐王之位,统率狐族,尽力保一族平安。岂料他囚我一人还不够,又要来囚涧狐!事关我狐族未来存亡,是可忍孰不可忍!”
庄蝶冷笑一声:“狐君倒是不忍了,却不顾咱们的死活了吗?!”
一旁的涧狐听着他们说话,这才明白外公对自己寄予了多么深厚的期望,想到多年来自己不思进取只知画骨玩闹,任由狐族日渐衰败,一股浓重的愧疚感由心而升。只是她不懂以外公之能为何甘心被人囚困七百年,而拦住外公的几个看起来也莫不是道行精深之辈,为何要如此忌惮一个半死之人?看着外公被众妖言语谴责,涧狐越发不忿,张口吐出一张精致小弓,瞄着正在打坐调息的黑铁皮无声地射出根根小箭!
这些小箭是由狐毛炼成,细若无物,沾上皮肉便会钻入体内,每一根都受涧狐驱使,只要中上一箭,性命便落入了涧狐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