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哭比谁都知道这个事实,尤其是在队伍里只有三个人的情况下,不哭更能感觉到师父对自己和小玉的不同,他自认比小玉更乖巧听话,却很难得到师父的一个笑脸,分析多年,他觉得极有可能就是因为自己这个哭笑不分的怪毛病——不哭再次揉了揉脸,让脸上的笑容也落了一些,这才追上师父,将酥饼给他。
师父停下了步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满是沧桑的面容,略显颓废的脸庞上依稀见得到年轻时的俊朗模样,一双眼睛不知沉淀了多少岁月,仿佛看透了世间的一切,又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沉稳而睿智,坚定中却又带着丝丝疲惫。明明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岁,给人的感觉却像已活了成千上万年一般。师父腰里长年别着一根生了锈的黑色铁皮长笛,于是得了个绰号:“黑铁皮”。
黑铁皮目光炯炯地望着不哭,又看看不哭手里的酥饼。
不哭用绣帕托着酥饼,恭敬地递到黑铁皮面前。黑铁皮刚想接过酥饼,余光瞟了眼那方精致的异域绣帕,一丝不快在脸上一闪而过。果然,和那个人一样,从羞怯婉转的小家碧玉,到风情万种的异族公主,这一路走来,遇到各种各样的女子,几乎没有哪个女人不对他心心念念,痴恋缱绻。
黑铁皮冷冷地看着不哭,月光从侧面洒向年轻人那饱满的额头和高耸的鼻梁,又在他消瘦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黑铁皮最识得这只鼻子,和那个人一模一样的、秀挺的鼻子。
一腔邪火掠过心底,黑铁皮夺过酥饼,一分为二,只给小玉和自己,再不看不哭一眼。
不哭虽然不知究竟,只晓得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事,低下头,听着小玉狼吞虎咽的声音,咽了咽口水。
黑铁皮嚼了两口酥饼,忽然回过头,盯着不哭的眼睛,似乎想以目光从不哭的眼睛里挖出点什么来。不哭英挺的鼻子和那对春山剑眉最让黑铁皮触目惊心,可那双眼睛却不同,温润静谧,无波无澜。良久,黑铁皮把手里的酥饼递给不哭,冷冷地说:“吃吧,夜还长着呢。”
是啊,夜还长着呢,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也只有这一个个漫漫长夜,因为每一个拂晓的第一抹阳光,会把他们带到一个个完全不同又完全陌生的时空,他们是这些时空里不期而来的访客,不知被什么人所邀请,抑或被什么力量所牵引……所以,他们只能紧紧把握一个个漫漫长夜,不能停歇地赶往那杳杳落落的目的地。
虽然师父的语气极为冷淡,却足以让不哭万分欣喜,他小心地捧着半块酥饼咬了一口,眉毛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眼中已蕴了水光,只是师父似乎很厌烦见他如此,十分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冷声道:“若再让我听到你与小玉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妖言传闻,定然严惩!”
不哭张了张嘴,嘴里的酥饼还没有咽下去,黑铁皮已回头高喊一声:“小玉!”
小玉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挨在黑铁皮腿边撒娇:“老爹,我好累。”小玉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祈祷太阳赶快探出东山,哪怕这一次的斗转星移,再把他们带到那个无垠的大漠国度,甚至再惨一点,荒芜的孤岛,危险的丛林,惨烈的战场,也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停下来,歇歇脚。
“那就休息吧。”黑铁皮摸了摸小玉毛茸茸的头顶,四处眺望一下,指了指不远处一点晦明晦暗的灯火,猜测那大约是座寺庙。
小玉欢呼一声直朝远处那小庙奔去,黑铁皮摇了摇头,似乎对小玉十分无奈,继而大步跟上,留下不哭站在原地,手里捧着半块饼,看着两人的背影,原本哭丧的一张脸渐渐地又被笑意取代。
不哭想说刚刚那些传闻都是小玉说与他听的,未来妖王之说更是小玉的猜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还劝小玉不要好奇这些来着……他想说,他并没有与小玉说什么不着边际的妖言传闻。
也……不要紧吧……那是小玉啊,不哭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是小玉,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比关心惦记不哭的小玉,师父袒护他一点,是应该的;自己替他背一背黑锅,也是应该的。
不哭摸摸嘴角,果然摸到上翘的弧度,他像以往那样使劲儿地揉脸,可唇边的弧度不减反深,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笑嘻嘻的样子有多么讨厌,怪不得……怪不得师父不喜欢他。
前方传来宋小玉嬉闹的声音,不哭抬眼望去,见宋小玉正缠着黑铁皮说话,黑铁皮素来喜怒无常,可对小玉却是鲜少冷脸,虽做不到有求必应,却也纵着小玉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但对自己……感觉到夜风拂过,不哭打了个哆嗦,他默默地收好没有吃完的半块饼,又摸了摸嘴角,确定自己没再笑了,这才抛开心头杂念,朝他们追去。
果然是座寺庙,可惜是座废弃的破庙,小玉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径直奔过去,看到残破的佛像脚下有一堆稻草,便一头扎下去,须臾之间,响起了呼噜声。
一缕青烟从小玉身后的背篓里钻出来,围绕在小玉身边,聚聚散散地,似乎想将小玉包裹起来,不哭听见师父轻哼了一声,那轻烟抖动一阵,慢慢又缩回背篓里。
不哭转过头,果然见师父已将从不离身的铁笛拿在手中,这铁笛是仙家法宝,于收妖有莫大的功用,他知道那化为青烟的妖是怕这东西的,也因为师父手里有这支黑色铁皮长笛,那些妖精就给师父取了“黑铁皮”这个外号。
不哭十分羡慕地看着小玉用他的猪鼻子打呼噜,摸了摸自己挺直的鼻梁,突然很想跟小玉换一换,换样貌、换身材……最好什么都换了,最好他变成小玉,得师父拉一拉手、摸一摸头……想到这里,不哭脸上一红,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应该,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争宠吃醋?
感觉到黑铁皮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不哭尽量将动作放轻,先关了庙门,而后才坐到他身边去,无意识地打量着所处的庙宇。
这还真的是一座……很破的破庙。忽然……
“啊!”不哭突地站起来,十分紧张地看了看合着眼睛的黑铁皮,见他没有半点动作,显然还是睡着,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黑铁皮也找了个角落,入定静坐。不哭环视着这里,暗牖蛛网,空梁燕泥,看来已经破败多年,忽地,他的目光被靠近窗牖的那处房梁牢牢吸引,再也不能移开——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俏皮地坐在高高的横梁上,侧脸对着不哭,只这半张脸,足见芳容绝色。她用自己的秀发作笔,蘸着颜料,勾画着一件圆圆的陶器,非常入情,恣意荡着修长白皙的双腿,黑色的罗裙随着双腿的摆动上下飘拂。
罗裙料子轻薄,女子浑身的凝脂冰肌隐约可见,不哭的脸登时红了,眼睛却不听使唤地定定盯着,这才看清,这“罗裙”根本不是什么寻常衣衫,而是以黑烟织就,再随意地裹在身上,也就是说……这女子,根本什么都没有穿!
如此看来,这也定是个异类了。
不哭从小就跟在黑铁皮身边,收妖除妖,大妖不知捉了多少,小妖更是除了无数,黑铁皮手段非凡,有些小妖对上他不消一个回合便灰飞烟灭,黑铁皮常说“妖非善类”,可不哭总是觉得,那些草木妖、兔鼠精只是趁夜里吸收天地精华修炼自己,一不害人,二不有违天道,为何一定要除?但这话他不能说,一旦说了,黑铁皮不仅不会听他的,对那些小妖下手更是无情,甚至问都不问一句便将之置于死地,于是不哭只能用一些自以为是的小手段,比如现在,他悄悄走到黑铁皮身边,找到一个角度站定。黑铁皮坐着,他站着,这样一来,恰好能挡住黑铁皮看到这女妖的视线。
不哭只能眼巴巴看着小玉和黑铁皮一横一竖,大鼾小憩,自己却再不敢睡,于是忍不住再去看这女妖一眼,这一眼不禁让他大惊失色——从这个角度,他才清楚看到,这女妖手里摩挲勾画的,哪里是什么圆圆的陶器,分明是一颗头骨!人的头骨!
不哭从惊到怒,他原是看这小妖灵秀可爱才心生恻隐,以为她与那些草木精一样无辜无害,谁料却是个吃人害命的大魔头!想到自己不顾旅途疲累竟在掩护一个吃人的妖怪,不哭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气哼哼地坐下,将那小妖完全暴露在黑铁皮的视野之内,要不是黑铁皮休息的时候最讨厌有人打扰,他都想叫醒黑铁皮,收了这妖!
可屁股还没坐热,不哭又唰地站了起来,原来,坐下的时候,脚尖触到了一个硬物,定睛一看,那是一块墓碑,碑上刻着“牧野孝廉柳郎克让之墓”,旁边还有一件白玉冥器,看来是墓中人的陪葬之物。不哭这才明白,女妖并未害人,她手里的人头骨,是盗墓得来。
虽然盗坟挖墓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但至少说明她没有害人——对于妖来说,害一个人与挖一个墓,大概要花费同样的力气,这小妖却宁可去挖墓,可见她的心到底还是善的。只是不哭有点不明白,这里并未见到其他白骨,可见这小妖只是偷了头骨回来,目的为何?又为什么连墓碑一起带回来?
心中颇多疑惑,但不哭没有开口询问,一来见那小妖专注得紧,不愿打扰她,二来黑铁皮向来浅眠,些许动静也能惊醒他,若他醒了恐怕又是一场麻烦。于是不哭就站在那里,觉得腰疼了就动动身子,觉得腿酸了就挪挪脚,希望等小妖发现了他,他再想个不用出声就能示意她的法子让她尽早离开……其实不哭也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很蠢,并且从来没有成功过,只要黑铁皮想发现,还没有他发现不了的妖,可是不哭仍然愿意努力一下,哪怕这些努力毫无用处。
其实这小妖早已发现了他。
或者说,发现了他们。
小妖名叫涧狐,在这庙里也不知活过了多少岁月,她生于庙后的一条清涧,所以生得体态婀娜,柔若无骨,得名涧狐。涧狐从小对父母没有什么印象,她对这世界的第一个感觉便是水,柔美潋滟的潺潺流水,小小的身躯浸润在水中,不愿出来,也不敢出来,就像胎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直到一个很美很美的姐姐,怜惜地将她抱出来,交给她的外公抚养。可七百年前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外公也不见了。
她的外公九尾狐君,是狐族之王,按说不管是死是活,狐族中总该有些线索和感应,但她四处寻找了好些年,都没有感受到外公的半点气息。
寻找外公的那些年里,她游走在人类生活区域的边缘,她也想学着传说中的一些狐族前辈那样入世玩乐逍遥,却终不敢违背外公告诫她的话:“人人都说狐族狡诈,可天地间,没有谁比人类更加可怕。”况且,她暗中见到的那些凡夫俗子,都生得俗鄙可厌,并不似传说中的书生公子,有张顶顶好看的皮囊。看来,一切恰到好处,包括相貌,都是天意。
既如此,涧狐就更没有什么入世的理由了,还不如,自在地在这人迹罕至的破庙里,与山妖树怪为伍,间或,到荒冢间寻些好骨骼,依着些许痕迹和自己的心意画出他们生前最完美的样子——比如现在,她就坐在破庙的房梁上,拿着不知是柳公子还是杨公子的头骨,用发尾蘸着幻化出的颜色一点点地在头骨上重新描绘出眉眼口鼻。一边画,一边想着他生前的模样,该是十分出色的,许是画得太投入了,涧狐陡然觉得自己与这位公子竟是相识的,甚至隐约感受到了他生前的爱恨情仇。
狐族生来丽质,又有天生惑人的本事,对幻化之术个个掌握得炉火纯青,涧狐身为狐王之孙,魅惑术法无须修炼便浑天而成,不仅惑得了别人,也惑得了自己。她手中的头骨初时尚是森森白骨,可经她发尾描过,便一点点地生出骨肉、长出眉眼……看着手中的作品,涧狐很是满意,画了这么多年,她画过不知道多少人骨,却从没有画得满意过,手上这个虽然只画了一半,却依稀有了她心目中心动的样子,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在画好的眼中,那眼睛便多了一分神采,涧狐笑了笑,歪着头继续去想完美的鼻子该是什么样。正要落笔之时,眼角瞄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门外扑了进来。
这是……涧狐辨认了一下那圆胖的动物,觉得身形有点像熊,面孔看着又像猪——她只分了一瞬的神,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手上,毕竟天大地大,她虽自认见识不少,却也不敢夸口说自己认得所有的东西,况且这破庙也不是她的,任谁走累了进来歇一歇都是可以的,她又不是那些专以捉弄吓唬人为乐的小妖,便也懒得理会。只是这熊猪扑进来就睡,鼾声扰人,而后又陆续进来两人,虽说没再发出些别的响动,但到底不如独自一人的时候来得清静。
可惜了……涧狐看着自己手中的半张面孔,刚刚有些眉目的鼻形已然在脑中烟消云散,再画不出了。
这件事让涧狐有些恼怒,她向那几人所在的地方睨了一眼,想的却是要让他们好好赔偿自己难得一现的灵光。
这一看,便转不了眼。涧狐只觉得这个小官人的眉眼、鼻唇,甚至耳廓四肢无一不符合自己心中的多年想象,那在心中一遍遍描绘的模糊模样终于清晰起来,她几近贪婪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孔,半分也移不开眼去,心中涌起的喜悦就像迎风而展的藤蔓,细细密密地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涧狐心中一喜:既有这样活生生的俊官人,我又何必在荒冢乱坟间,去寻那一二好骨骼,勾勾画画,映出心头的幻象呢?
失神之下,手中的半成品再拿不住,从半空坠地,骨碌碌地滚到那小官人的面前。
涧狐却比那头骨更快,忽地飘落在不哭面前,眼对着眼、鼻对着鼻地盯着他。
“小官人,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不哭正专心地观察着黑铁皮,被突然飘来的涧狐唬得一惊,心中更多的却是对自己这不合时宜的笑容的恼怒,他狠揪了一下自己带笑的脸皮,立时疼得他眼泛泪光。
涧狐低呼一声:“小官人千万珍重!”揪坏了这张面皮,要她到哪里再去寻第二张出来?
涧狐开了口,不哭更怕惊醒黑铁皮,他压低了声音说:“快、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