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夜还长着呢,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也只有这一个个漫漫长夜,因为每一个拂晓的第一抹阳光,会把他们带到一个个完全不同又完全陌生的时空,他们是这些时空里不期而来的访客,不知被什么人所邀请,抑或被什么力量所牵引……所以,他们只能紧紧把握一个个漫漫长夜,不能停歇地赶往那杳杳落落的目的地。
公元一千年,大宋咸平年间。
茫茫无尽的星夜之下,古道婆娑,三人衣衫褴褛,行色匆匆,为首的是一个形容清癯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中间一个像熊像猫又像猪的动物,一瘸一拐地走着,背着一只背篓,背篓里并没有多少行囊,一个不起眼的花樽占了大部分空间;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消瘦的身子裹在破烂的衣衫里,仍掩不住他出众的姿容。
年轻男子有个奇怪的名字,叫作“不哭”,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有这么个名字,常常愧赧地想,也许小时候太爱哭闹了,师父总是“不哭不哭”地哄他,最后便得了这么个名字。
让人惊骇的是,月光虽然只照出了三条人影,可这条古道上,却不止这三个夜行者。在他们身后,影影绰绰的影子数也数不清,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有的爪牙相向,有的媚眼纷飞,和三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愿接近,也不能走远。
不哭闭着眼睛,两条腿机械地移动着,若非那张俊俏的脸充满了生机活力,简直像夜幕下行走的僵尸。
他的确睡着了,不仅睡着了,还做着梦。一千年来,反反复复做的,无外乎那几个梦,今夜这一个,比起那几个,简直可以算是美梦了。
不哭梦到自己像个胎儿一样,蜷缩在那个熟悉的、让他觉得安全的地方,他不确定那是不是母亲温暖的子宫,因为听不到丝毫来自母亲的声音,倒是有个老翁反反复复念着十六个字:十方世界,不隔此端,十世古今,不离此意……
这老翁不是师父,比师父的声音还要凝厚些。这个声音除了在梦里反反复复听了不知多少次,现实里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虽然不哭一直没弄清,到底什么才是现实,是每场风雨无阻的夜行,还是每个不知道被带到哪朝哪代、何年何处的白天?
十方世界,不隔此端,十世古今,不离此意……
胎儿一样的不哭在这反反复复的吟诵中自由的、随机的向不同方向伸出小手,每一次似乎都能触到不同的世界,盛世的河清海晏,乱世的残垣断壁,市井的青旗沽酒,山间的树高苔滑。他看不真切,隐隐约约的,似乎看到了一个朱门绣户的大宅院,还有一座尘封千年的古城,小手再伸出去,眼前又换成了熏笼清漏的后宫。
看来,接下来要到的几个地方,应该都不算太坏,起码不像有那么几次,竟到了真的会析骸而爨、易子而食的人间地狱。
第一次做这个梦的时候,不哭并不晓得,他隐隐绰绰看到的那些场景,将是接来下的某个白天,他们被带去的一个时空,他常常想,到底是他选择了那些时空,还是那些时空选择了他们?如果他的小手伸向了其他方向,是不是他们就会被带到其他时空?
他也不晓得,那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直到某一天,他们到了一个叫“大唐”的朝代,不哭无意间看到李通玄注疏《华严经》的一句名偈——“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而后就……变得更加迷惑了。随着师父一路夜行,见多了那些比梦境还要奇异的白昼,不哭忽然意识到,这十六个字,说得好像就是他们。小玉背篓里那株不起眼的小草,竟然以一种谁也无法想象的奇异方式把十方世界十世古今勾连成一张大网,他们师徒三个,便可以在这张大网中跳来跳去,从这个点,倏忽跳到那个点——就像一只羚羊,可以在东南西北无限广袤的草原上奔跑,比羚羊更自由的是雄鹰,除了东南西北两个维度,它还不受高下的限制,在三维空间里尽情翱翔。而不哭三人,显然是在更高的维度上穿梭。
这个高维,难道就是梦中的胎儿不哭所在的那方小小的空间?
不哭从来没有试图在梦里寻找过答案,他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该醒来了,再不醒来,接着的该是那场可怕的噩梦了,醒啊,醒啊,快醒来啊!不哭挣扎着想要摆脱梦魇,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果然,锋利的刀刃越来越近,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凄绝丽绝的女人“又一次”用刀尖割开了自己的身体,不哭“又一次”阻止不及,“又一次”震惊的发现,那女人的身体其实早已经被割裂了,而割裂她的人,恰恰是这个小小的胎儿不哭……
不哭的嘴被人扯到了耳朵边,终于痛得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那对大大的八字黑眼圈。
太好了!醒了!可算是醒了!
那个背着背篓的矮胖毛熊使劲儿捯着那对长短不一的小短腿,加快脚步,一边走一边歪着头,一脸探究地看着不哭的脸:“笑得这么厉害,又做噩梦了?”不哭揉了揉生疼的脸蛋,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你叫醒我,小玉。”
不哭语气带笑,神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哭脸,宋小玉虽说是看惯了,心里却也别扭,伸出爪子——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拍在不哭脸上。
“求求你,别笑。”宋小玉一边走,一边用爪子顺了顺自己身上被夜风吹起的皮毛,自觉重新玉树临风了之后,才又与不哭抱怨。“切,”小玉一脸的情绪,“凭什么我这‘行眠功夫’就总练不好?凭什么你就能一边走一边睡还一边做梦?凭什么!”小玉一边说,一边揉着咕噜作响的肚子,“睡着了赶夜路,也许就感觉不到这么饿了。”
不哭心里想,睡得这样辛苦,还不如不睡的好。和以往很多次梦醒后一样,他使劲回忆梦中人的样子,却发现一丝一毫都忆不起了。不哭望着云层后依稀的月亮,想着梦中的美人脸,最终浮现的只是上回遇到的那位异族公主的脸庞,和她脸上挂着的两行伤别的泪水。
“老爹实在是太过分了!他活了那么久,肯定知道当初的三界大战是怎么回事,咱们跟着他常年赶夜路,就当是给我讲个故事解闷嘛!可他一个字都不说!没意思!”
相比起小玉旺盛的求知欲,不哭对此事的兴趣极为有限——三界大战,听起来就是一幅死伤无数血流成河的画面,想想都让人觉得不忍——他垮着脸道:“再大的事,也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妖王已不复存在,神仙统领三界,总算天下太平,不是很好吗?”
听他这么说,宋小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连一丁点的好奇心都没有吗?”他捏着自己的小指尖,“一丁点都没有?你就不想知道槿斗妖王那么大的能耐,他是被谁降服的?还有那个带着预言的妖种……预言是什么?最要紧的,那妖种真的死了吗?会不会……”
不哭本对这事没有兴趣,此时却被宋小玉越来越低沉的语气吸引,心也不觉间跟着提了起来:“会不会……什么?”
“会不会……”宋小玉四处瞄了一眼,示意不哭伏耳过来,挨在他耳边极为严肃地说,“会不会那妖种根本没死?会不会我就是那个妖种?”
“啊!”不哭惊得弹起来,“你!”
“嘘……”宋小玉胖胖的爪子竖在嘴前,满意地看着不哭极为震惊的模样,再次向他招了招手,待他重新低下头,宋小玉再一次贴近他的耳边道,“你说我会是个什么妖?”
不哭想了想,还真不知道,宋小玉是什么妖、他们为什么要夜行,以及师父为什么不喜欢他,并列为不哭心中三大不解之谜。
“可能是黑白熊妖吧?”不哭说出了自己慎重猜测后的结果。
小玉的身材像熊,但又看不出熊的凶悍,肚皮白白的,四肢黑黑的,肉乎乎的脸上长着一对绝无仅有的黑眼圈,眼睛跟绿豆一样圆,鼻子又有点像猪……不哭活了这么久,熊妖也见过不少,黑熊妖白熊妖棕熊妖……但他们跟小玉都不一样。
“哼!”宋小玉一甩头,脸上的毛发在夜风中颤颤巍巍的,“绝无仅有的妖!这就是我的特别之处!你看,连我的腿和你们都不一样!不管天上地下,什么动物的左右两腿都是对称的,只有我不一样!”
不哭看着一瘸一拐的宋小玉分外自豪地说出这话,忽然有些心酸,又露出不合时宜的微笑。
“你……你这是做什么?嫉妒我吧?嫉妒是徒劳的,别难过了!你也不是很差!”宋小玉眼里充满同情,安慰着不哭。
不哭赶紧收了自己的笑脸,挠了挠头:“可是……这也不能说明你是妖王之子啊……”
宋小玉白了不哭一眼:“你再想想,我们跟着老爹天天走夜路,走了多少年了?”
不哭看了看前方的高大身影,心中默默算了算,摇头道:“我也忘了,总有几百年了吧。”
几百年,他们昼伏夜行,日日如此,师父没有说过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也没说过走到哪日是个尽头,更没说过他们为什么要如此日复一日地披星戴月,师父不说,不哭也不敢问,倒是小玉问过几次,却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答案。
天命如此。
想着师父给出的不算答案的答案,不哭能做的只是跟在师父高大的身影后,无穷无尽地走下去。
他们是妖吗?这是萦绕在不哭心头最大的疑问,若不是,他们为何能存在这么长久的时间?可若是,他们三人明明只有小玉带有明显的妖族特征,他和师父,怎么看都更像人类。不过……也有可能……或许……大概……师父也是一只妖,是一只多年来从未露过本相、得了大道的妖幻化成人,否则他为何让小玉喊他作“老爹”,却只让自己唤作“师父”呢?这当中定然有他的道理……
“一千年!自我有记忆以来,我们已走了整整一千年!”宋小玉突来的话语打断了不哭的思绪,他双爪互击,神色间是难掩的激动,“你想想,三界大战是什么时候?一千年前!而你我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出生的!三界大战,多么大的场面!以老爹活的年头肯定是见识过的,可这么多年老爹对三界大战一事只字不提,你不觉得有点奇怪?他不仅不提,连我问上一句都要大发雷霆,是不是又有些古怪?不哭,这么跟你说吧,不仅我有可能是妖王之子,连你都有可能是!”
“啊!”不哭吓得再次弹了一下,而后双手连摆,“我可不要,我可不要!”
“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宋小玉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他一脚,“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他想了想,又看了看不哭俊美得过分的脸庞,摇头道:“不过你长得太平凡了一点,又没有丝毫妖的特征,更没有我这样的特别之处,应该不是。”
不哭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小玉总是这样,一本正经、一脸无辜地说出一些骇人听闻的言论。纵然师父不说,可这么多年从各路听说的当年一役,莫不是妖王罪恶滔天,杀人无数,最终被一众大罗金仙全力合诛,天地才得以安宁,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定然被师父深深厌恶,所以哪怕只是猜测,不哭也不想与之有上半点的牵扯。
宋小玉觉得无趣,不再和不哭说话,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夜风袭来,吹起他的头发,格外添了几分得意,宋小玉挺胸抬头,神情像个统帅一方的霸主。
“那……”虽然不哭觉得小玉说的事情欠缺了一些证据,可关于师父的部分又真的非常奇怪,不哭犹犹豫豫地问道,“小玉,你真的是妖王之子吗?”
宋小玉微微眯眼,深深地吸了口气。“有可能,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不哭……”小玉的语气突然凝重起来,他看着空中的皎皎明月,眼露光芒,“如果我是妖王之子,那么将来,我便是新的妖王,将再次统领妖界!”
不哭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被小玉的话吓到了,许久,他抚着心口说:“小玉,如果你有一天做了新妖王,可千万记得积德行善,不要再像之前的妖王一样涂炭生灵了。”妖王身为一界之主,做的却是那无耻下作的勾当,最后落了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结局,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怜悯,就连不哭见过的一些小妖怪,偶然提到当初的妖王都丝毫没有自豪崇拜的模样,说得最多的反而是那带着神秘预言的妖种,又说那妖种经过千年沉寂即将现世,届时将领导群妖反攻仙界——也就是从听说了这个传闻开始,小玉变得神神秘秘的,每天掰着胖爪子数自己到底有没有活够一千年。
听了不哭的话,宋小玉连连点头:“会的,会的,不哭你放心,如果我做了妖王,就带你一起去妖界,封你做大妖将。”
不哭十分开心,尽管他并不想离开师父去什么妖界,但还是十分开心小玉惦记他,所以心中对妖王和妖种的一些猜测也没有说出来,任由小玉想得高兴,又从褡裢里掏出一个酥饼递给小玉。
小玉正饿着,夺过来三口两口就吃光了。
不哭在一旁提醒:“小玉,我觉得你要注意一下形象,毕竟是要做妖王的人……”吃饼吃得沾了一脸的饼屑,这样好吗?
宋小玉一边抹嘴一边点头:“你这个意见提得十分中肯……还有吗?”
不哭摸了摸褡裢:“还有一个,是给师父的。”
宋小玉拍着肚皮教训他:“下次再有什么公主小姐的送你吃的,一定多收几个,最好再收些金银珠宝,给咱们做盘缠也好。”
不哭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收了吃的已经很不好意思,怎么还能要金银?”一路走来,他常常能收到一些礼物,这几个酥饼便是昨日途经那国的公主所赠,据说还是那从不下厨的公主亲手所制,不哭自是开心收到礼物,却不明白公主为何哭得那样伤心。
“我去送饼给师父。”
宋小玉连忙叫住他,“鬼脸仔!”他爪子直往脸上比画,“别露小哭脸,老爹不喜欢。”
不哭一愣,脸上哭丧的神情瞬间化为一抹轻浅的笑容,眼中却又多了两分落寞,他朝小玉点点头,转身去追师父。
师父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