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教魂魄相祭?
不哭忽然觉得不对,侧目看向小玉,他也是眉头紧皱,似乎也有想不通的地方:“当时身不在……当时,又是什么时候?”
“怎么像是在说另一个人?”
“咳咳……”柳如之咳醒了,看到不哭和和小玉,招呼他们走到床边。
柳如之解释道:“早晨感觉精神稍稍好了些,起来写下这几句。虽然才薄,总也算是情笃,也就不怕不哭公子这样的大才笑话了。”看来柳如之还认为元稹、李煜的名句是不哭所作,不过此时不哭也顾不上解释这个了:“公子,你这几句写的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懂了?”
柳如之露出惆怅的神情:“我终于见到她了。”
“不是在梦里?”
柳如之点点头。
不哭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原来,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她是什么人?哪家姑娘?从哪里来?她可认得你?你们梦里的那些事,她可都清楚……”不哭一下子抛出一堆问题,他心里的疑惑实在太多了,这一切,到底是梦是真?那女子,到底是人是妖?疑惑更多了,是否也意味着,真相更近了?
柳如之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我听到她念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云郎,云郎……可见,梦里和她在一起的男子,原来并不是我。”
不哭和小玉都瞪大了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如之在梦里惊天动地地爱了一场,到头来,却发现主角并不是自己?难道这梦就像一个戏台子,柳如之全情投入地登了台,终于发现自己演绎的不过是别人的故事!
“等一下,等一下!让我捋一捋。”小玉使劲儿摇了摇头,伸出毛茸茸的手,“你先是在梦里梦到一对男女的情事,从相恋到相负,起初你以为男主人公是你自己,所以你爱上了梦里的姑娘——或者说,你爱上了梦里的姑娘,所以你以为男主人公是你自己……”
柳如之点点头。
小玉掰着手指,继续捋:“可是,你亲眼见到了梦里的姑娘,她却念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你才知道,梦里的男主人公并不是你自己,但你……还是爱着这个姑娘?”
“我爱不爱,或许根本不重要,那娘子悲痛欲绝,心里充满了恨意和戾气,她根本不会在意我的态度,甚至,她也不会知道有我的存在。”
原来,这一场戏,不只有柳如之一个人当真,还有一个人当真,只是她当真的对象,并不是柳如之。
柳如之苦笑一下:“我说的这些,你们相信吗?”
不哭和小玉,一个点头,一个摇头。
柳如之看着不哭,一丝感激转瞬而逝:“母亲也不信,他们都觉得我得了……阴病。我的确见到了那位姑娘,可是他们却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们觉得是我病了。”
“我觉得他们是对的。”小玉毫不顾忌不哭的脸色,“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你病了?”
柳如之自嘲一笑:“那位姑娘生得倾国倾城,我才情何等浅淡,想象不出那么美的人。”
“比……我们还美?”小玉原本想说不哭,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我们”。
柳如之看着小玉,差点笑出声来,幸亏体力极差,体内的那股气连朗笑都支撑不住了。“男女有别,自然不能比。不过实话实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想象不出像不哭公子这般俊朗的人物,和小玉公子这般……”柳如之努力想着措辞,看见小玉的眼睛越睁越圆,赶紧说道,“这般绝伦的人物。”
不哭也很想笑,柳如之病成这样,反应也是敏捷的,绝伦,倒是没错,只是哪里绝伦,绝的什么伦,就不说了……好在,小玉对这个词很满意。
“公子,如今能亲眼见到那位姑娘,想必还有别的缘起,还请公子缘来不拒,缘走不留,随遇而安,好生将养身子才是。”
“嗯,大概是近来的事情于我而言太突然了,导致心动悸、脉结代,加上受了些夜凉,调养几日便好了。”
不哭扶柳如之慢慢躺下,看着他消瘦的面容,心里百感交集。
太阳刚刚爬到西山,不哭便守在弥天槛旁,他又在等大树消失,百妖出槛,能捉到庄蝶,再次请教心中的疑惑。
庄蝶的功夫,都在梦醒幻实之间,对梦的理解到底比旁人深刻许多。她听了不哭的叙述,沉默良久,似乎有所了悟:“这样说,想必是气了。”
“气?”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确,很多梦幻与清醒时的所思所想有关,但还有一种梦,与所处境地的‘气场’有关,甚至有些‘气场’如果足够强大,便是没有身临其境,也会被相应的人‘感应’到,但到底什么样的人感应什么样的‘气场’,却是不可知的大机缘。”
“不可知的大机缘……庄蝶姐姐,我生得驽钝,你再仔细说说。”
庄蝶看着不哭,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驽钝?你也听得那老黑的胡言乱语。你若驽钝,天下地下,便没有伶俐的了。”
庄蝶耐心解释道:“比如,性子忧郁的人进了灵堂,哪怕他根本不认识亡人,也会觉得悲不自胜;昂扬的人到了陌生人的婚宴,也会喜由心生,笑逐颜开。还有,人间那孔老头子不是说过,望之俨然,即之也温,闻其言也厉。君子正气凛然,惺惺相惜的人一旦接近便有所感,这就是君子的‘气场’。运用‘气场’的最高境界便是……”庄蝶故意顿了顿,上前一步,几乎贴在了不哭身上,玉手抚在不哭胸口:“心。”
不哭看着庄蝶眼里那股幽幽的笑意,虽然有些不知所以,却也觉得她的话也许是有些道理的,不然,为什么柳如之说,只有在镜湖畔入睡,才能梦到那个女子,梦到这场情事?
也就是说,在镜湖,曾经来过什么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留下了无比强烈的“气场”……
辞别庄蝶,不哭到镜湖畔徘徊,试图去感应她所谓的“气场”,镜湖水幽寒,映得月色也显得冷峭,的确是个引人忧思的地方,可除此之外,似乎也别无其他奇异之处。
不哭呆呆看着镜湖的潋潋波光,隐隐约约听到阵阵呜咽,如泣如诉。
淑淑渊渊深不可测的镜湖,究竟见证过什么?
不哭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撕扯,虽然他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那股忧伤,他也分明感觉到了。只是,不同的是,柳如之说那姑娘心中充满了恨意和戾气,可他自己却丝毫感觉不到。的确,这其中有人承受了巨大的悲哀和痛苦,可他更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慈悲和温暖,以及无尽的牵挂和不甘。
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不哭抬头望向镜湖之上的皎皎明月,张若虚说过,“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想必,天上地下,无论发生过什么,都逃不过那轮皎皎的明月。不哭忽然感觉,有一双深邃的眼睛以无限哀婉的目光抚摸着他的脊背,正如这轮皎皎的明月,亦在浩渺无垠的夜空深处守望着他……
“娘……”
不哭忽然将这个字脱口而出,一出口,他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微风拂来,水波荡漾,似乎冥冥中有人回应了他的呼唤。
不哭忽然就泪流满面……
夜空中的月亮忽然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挡住了,不哭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一只毛茸茸的手盖在了他眼前。
“哎呀,看你笑得,简直惨不忍睹。”小玉一边摇头,一边啧啧感叹。
“小玉,你也来了。”
“这么伤心?你也感觉到柳如之的那些……”
不哭没有回应,他本来是为了柳如之而来,可现在并非为柳如之而悲。他确信,自己感觉到的东西,和柳如之感觉到的那些,并不一样。
“我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到?”小玉对着湖心,运了好几次气,还是没有感觉,简直有些气急败坏。
不哭想安慰小玉,告诉他并不是别人有自己没有的东西都值得羡慕,有些东西,还不如没有的好,可他还是没有说出来,他总是说不过小玉,这样的安慰在小玉看来无非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鬼脸仔,我觉得我们必须再去后院探探了。”
不哭连连摇头:“要是再被人发现,告到师父那里……”
“你不想帮柳公子吗?原来是装得这么忧心。”
“这和帮柳公子有关吗?”
“当然了!”小玉又露出那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对不哭的智商痛心疾首,“这柳家从上上辈人就出妖孽,如今柳如之虽然看起来没有接触到什么妖精,但在他身上屡屡发生怪事,这些没有联系吗?牧野百姓众多,为什么异事都发生在柳家?我觉得,所有这些事情只有一个源头!”
“什么源头?”
“这……我、我怎么知道!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再足智多谋,神机妙算,”小玉挺了挺腰板,“也要去做调查的,后院,就是最好的线索!”
不哭想小玉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可他实在担心再被师父发现,把那几乎都快背下来但仍然不认得的天书再抄上一百遍也不打紧,只是,实在不忍心师父动怒。虽然不哭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明确感觉到,自从到了这里,师父就显得格外忧惴。
可是……柳公子的事儿,他也格外挂念。不哭,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直到,那位蒋大师的出现,才让不哭有了决断。
许是因为柳夫人的苦求,也许是因她许下的重金,抑或是因柳严两大望族的地位,这位蒋大师,在踏出柳宅十年后,终于又来了。
迈进柳家大门,蒋大师感觉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气息扑面袭来,他屏息闭目,而后深深吸了口气。从这一刻起,蒋大师就不住地摇头,一边摇头,一边掐指,口中喃喃,不知所云。
柳夫人怯于婆母,先带蒋大师去拜见柳太夫人。柳太夫人梁氏坐在堂屋中间,向蒋大师抛去一眼睥睨,哼了两声,算作招呼了,蒋大师呆呆看着柳太夫人,十几年前那种感觉又升腾起来,莫名其妙,不可言喻。柳太夫人又抛去厌恶的一眼,唤来丫鬟,托病进房去了。
柳夫人乐得这么快过了这一关,急急带着蒋大师往柳如之院子去了。蒋大师给柳如之把过脉,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说:“夫人,为何拖到现在?公子的癔症已经相当严重了。”
柳夫人本来就被蒋大师的一声长叹弄得坐立不安,听了这话,紧张地问:“到了什么程度?可还……”
“夫人还请宽心,若是从今严格按着在下的话去做,便可保公子无恙。”
柳夫人连连应着,蒋大师拿出一个小包袱,先给柳如之施了一通鬼门十三针,而后吩咐下人准备两只浴桶,分别装满滚烫的热水和半冰半水的冷水,热水桶中放了艾草、红花等十几味药材,冷水桶中放了虎杖、蟾酥等,让柳如之在冷热两桶中更替泡浴,每半个时辰换一次。柳夫人听得心惊胆战:“大师,这极寒极热的法子常人尚且难以承受,我儿还在病中,如何受用?”
见柳夫人有所怀疑,蒋大师面露不悦:“夫人,蒋某不才,但这方子是祖师爷所创,夫人若不信,蒋某这就告辞,不必辱及祖师。”蒋大师说着就要起身,柳夫人急忙拦住,连连认错。蒋大师这才有些耐心,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病有阴阳,人也有阴阳,阳是肉体,阴是魂魄,这阴病所侵,乃是魂魄,非寻常方法可医。要的就是这极寒极热之法,先以极热逼出公子体内邪祟,再以极寒刺激元神苏醒,助正气之凛然,抵挡邪祟。反复交替,能收奇效。”
柳夫人抹了抹眼泪:“罢了,罢了,能救我儿,一切都听大师安排。”
柳如之就在这非人的折磨里煎熬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一早,已经脸色苍白,昏迷不醒。
探望柳如之回来,不哭拉着小玉就出了门。两人到底有一千年的相处默契,小玉也不问就知道不哭要做什么,他是看了柳如之受折磨的样子,也受了刺激,于是下决心要将这柳宅的秘密探上一探。
两人就做贼似的在偌大的柳宅里摸索,毕竟生活了月余,不像当初那样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首先穿过杜婉仪曾住过的院子,这里本就偏僻荒凉,出了那件事,更显得颓败诡谲。从这儿再往里走,深深浅浅不知道走了几重,路过了几片无人修剪的花木,终于在树丛深处,又见了个茅丰草长的院子。
小玉像个毛球一般滚到了院墙下——关键时刻,小玉把自己攒成一个毛球滚着走,倒是比捯着一长一短两条腿走得还要快些。
按照小玉的习惯,既然是探风,肯定是不能走门的,况且这后院的院门紧闭,虽不见下人把守,可门上挂了几道铜锁,墙头还倒栽了一些尖锐之物,显然是防人进去的。
这样破落的院子,竟然上了几道铜锁,铜锁上面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符文,想来,八成就是这里了。
不哭瞅着墙头犯愁,回身见小玉沿着墙边不知道在找什么,认真得很。
“找什么?”不哭挨过去小声地问。
“狗洞。”小玉答得神情凝重。
不哭无言半晌,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院门内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连忙示意小玉噤声。
院内的脚步声到院门即止,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是何大哥来送饭了吗?”
这枯井颓巢、鸡犬不闻的地方,竟然会有女子,不知是人是妖?
细听之下,那女子的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只是说话时声音有些发抖,似乎十分害怕,又似乎遭遇了什么,以致变了本来的音色。
不哭不知该怎么办,小玉却很是欣喜,清了清嗓子毫不心虚地说道:“知道是我还不开门?”
门内的女子顿了顿,“大哥说笑了,院门向来只能由外而开,婢子是开不得的……”而后又略带心急地解释道,“并非婢子乱走,只是大哥今天似乎来得晚了一些,两位道爷已经等得急了,这才派婢子过来看看……”
小玉挠了挠头顶的毛,略略一想便与那女子道:“我忘记带钥匙,现在回去取,你且回去等着吧!”说完,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那女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示意不哭躲到墙角去。
不哭跟着小玉躲好了,才敢发问:“接下来怎么办?”
小玉极为无奈地想戳他脑袋,不过由于身高的关系只能戳到不哭的肚子:“你长了猪脑袋吗?”
不哭摸摸自己的脸:“我又不是猪妖,怎么会长猪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