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月莹无奈地叹了口气,随着渐渐长成,公子分明变了许多,尤其这数月来,心思居然被一场梦勾了去,总是恹恹的,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她们一眼。后来幸得夫人求了法符,公子不再做那些邪梦,却一下子病倒了。本来,公子得病,是与他亲近的最好时间,想这些年来,和公子越来越近,无非增益于他的几次病时,月莹日日夜夜守在床边,喂药送茶,擦汗穿衣,难免不少肌肤相亲,柳如之也是个非常敏感的人,肤发连心,几次下来,月莹细软的小手摸在他身上,也不免慢慢摸进了他的心里。可这一次,公子病得连床都不愿起了,却不愿她多侍候,甚至有意疏远她。月莹纵有浑身解数,也难施展……
“月莹……”柳如之的唤声打断了月莹的思绪,月莹急忙起身,捋了捋头发,理了理衣衫,来到柳如之床前,见他的被子落下来一截,抬起来轻轻盖在柳如之身上,又将被角轻轻掖到柳如之颈边。
“月莹,你去问问,家里到底出了什么喜事?”柳如之一边说,一边将头往一旁挪了挪,尽量躲开月莹的触碰。柳如之动作虽微,却足见心中对月莹的疏远。月莹掩饰着失望,点点头,退了出去。
这件事根本无须打听,不一会儿,芽儿便匆匆带来了消息,添油加醋地给月莹讲了一遍,末了,还感慨地加上一句:“这下好了,严家娘子的位子算是坐稳了。不仅没人和她争,还破了代代遇妖孽的诅咒,夫人可以安安心心给公子大婚了。”
月莹心里一沉,难怪,今天严惜儿对自己是这般态度,以往也看得出她眼里的敌意,却到底碍着柳如之的面子,不会太过分,而今的跋扈俨然是要开始施展女君的淫威。
“这就算破了代代遇妖孽的诅咒吗?”芽儿并没有听出月莹语气里的不甘。
“当然了,你想啊,公子也不做那些邪性的梦了,那个杜……也现了原形,这诅咒还不算破了吗?”
月莹低下头,她是最清楚的,公子不再做那些梦,和杜婉仪的“现形”没有半点关系,那个姓蒋的大师,看起来虽像个江湖术士,可也有些法术,一道法符控制了柳如之的心性,隔断了他和那些梦境,这个,和杜婉仪的什么现形,根本毫无关系!
如果说,这两件事,彻底给严惜儿扫清了障碍,那月莹宁可她的公子永远沉溺在那些梦里,至少,这样的话他会拒绝大婚;至少,这样的话严惜儿没有机会真正进入柳家,彻底把她踩在脚下;至少,她能永远伺候着她的公子,哪怕是一个魂不守舍的公子,甚至哪怕他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月莹暗暗下了决心。
夜,刚刚暗下来,浓雾层层弥漫、漾开,熏染出一个悠远的夜。时已入冬,尽管今夜月满辉明,月华仍然泛着幽凉。
月光下,月莹搀扶着柳如之来到镜湖。
“月莹,谢谢你。”柳如之咳了两声,“不过,我还是担心,入冬了,你这样偷偷带我出来,被母亲知道了,她会责罚你。”
月莹没有应声,柳如之穿着厚重的貂裘,月莹还是怕他受凉,又往石阶上铺了只锦垫子,才让柳如之坐下来。
“公子,月莹只希望你能开心起来。”月莹扶着柳如之坐下,而后自己也坐在石阶上,柳如之看石阶湿凉,往一侧挪了挪,让月莹也坐在锦垫上。
月莹眼睛有些湿,紧挨着柳如之坐过来。
“公子,月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我只知道,只要公子能开心,我便是作了孽,遭重罚,也甘心。”
柳如之不解地看着月莹。
月莹没有再说话,解开柳如之的貂裘。柳如之险些被这暧昧的举动吓到,看她一脸认真严肃,止住了一下子推开她的冲动,月莹解开貂裘,又想去解柳如之的襜褕,柳如之实在不能再忍,拦开月莹的手。
“月莹,你这是要做什么?”
“公子,你放心。”月莹没有多作解释,红了眼圈低下头。
柳如之没有再反抗,任月莹解开襜褕,又去解内衫。月莹拿出一把精巧的小剪刀,沿着领口的边缘挑开线,从里面拿出一根黄色的布条。
“这是什么?”柳如之接过布条,借着月光,看到其上是一些咒文。
“公子再也梦不到那位姑娘,是因为这道法符。”月莹轻轻地为柳如之系好一层层的衣服,“这是夫人辛苦求来的,让我偷偷缝在公子衣衫里。夫人知道今夜的事,定将我活活打死。”
“原来竟是这样……”柳如之又惊诧又感动,“月莹,你的情意我记在心里了。你放心,任谁发现了问起来,我只说是自己发现的。”
月莹笑着摇摇头:“我的绣工,家里上下谁不知道,公子怎么会发现内衫的破绽呢?”
柳如之握住月莹的手:“你放心,万一事发,我定拼死保你,谁也不敢为难你。”
月莹看着柳如之认真的样子,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往稍远处挪了二十寸的距离,指了指自己的腿:“公子,好好睡一觉吧。”
柳如之躺下,枕在月莹腿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去了多久,满月已从东方升至头顶,月莹一直看着柳如之的脸,她很想以指尖划过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坚毅的下巴。
谁说我不配拥有?这样的光景,不也是一种拥有吗?
月莹想,若是时间就此停止该多好,那她就可以和公子……不,若是时间就此停止,他也不再是她的公子,她也不再是可以任人欺辱的奴婢,他们俩就是一对寻常男女,相爱相守,没有阻碍。月莹忽然挺了挺腰身,觉得眼前清亮起来,是啊,她是真心爱着他的,并不像旁人揣测的,或者自己也会认为的,她是觊觎着柳家家势。想到这儿,月莹差点被自己感动了,自己本就该更自信一点、更勇敢一点啊!
猛然间柳如之惊坐而起,打断了月莹的思绪:“公子,你、你怎么了……有没有梦到那位姑娘?”
柳如之惊恐地摇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柳如之扭过头,求助似的看着月莹,嘴里不断喃喃,月莹一把抱住柳如之,轻轻拍打安抚着他:“公子莫怕,只是一个梦而已……”柳如之的手紧紧抓着月莹的衣服,止不住地颤抖,就像看着自己的至亲遭受荼毒而无能为力……
突地,柳如之眼睛一亮,由镜湖对岸划来一艘小船,船至湖心,停了下来,一个女子站起来,微微翘首,看着头顶的满月。柳如之放开月莹,目不转睛地盯着湖心。
是她!
她真的存在的!
原来,这一切居然不只是黄粱一梦!
“娘子——”
柳如之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陡然起身,奔向湖心。
在梦里,他对她情根深种,却从来看不清她的样子,此时此刻,他终于看清梦中心上人的容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一下子就能确定她就是梦里的那个女子!
她一身素衣,长发未绾,黑缎般的秀发反映着湖面粼光,为她整个人又披上一层微亮的纱衣,她在小船上慢慢徘徊,偶尔转一转头,似乎在欣赏沿途的风景,又好像只是漫无目的地随意一瞥。灵动又清冷,仿佛从月宫走出的绝美仙子。
只是,她看起来非常忧伤。
柳如之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么好看的人。
他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就那么痴痴地奔向梦中的姑娘。
“公子!”看柳如之疯狂地跑向湖心,月莹吓得惊呼起来,她什么都看不到,哪里有什么“娘子”?她只能看到疯狂跑向湖心的柳如之。
月莹急追过去,待赶上柳如之的时候,湖水已经没过他的腿。月莹死死拉住柳如之,不许他再向更深的地方奔去。
“放开我,放开我!”柳如之拼死挣扎,力气之大已非月莹力所能及。月莹情急之下,反手握住剪刀,用刀背向柳如之的头狠狠砸去,柳如之应声倒下。
听着月莹的哭诉,看着浑身湿透的柳如之,柳夫人气得止不住地发抖,一旁的严惜儿抹着眼泪劝慰着。当然,月莹说得很有重点,绝口不提法符的事情,只说柳如之虽然不再做怪梦,却口口声声地说亲眼看到了梦中人。
听到最后,柳夫人从瑟瑟发抖变为咬牙切齿,她恨恨地说:“也罢,总算出来了!便是个妖,今日我也要与她分辨个明白!来啊,带上全院家丁,去镜湖!”
若说这柳夫人,虽然坐着柳家女君之位,可她生性柔弱,遇事优柔寡断,否则也不会对自己侄女言听计从,加上上面还有个厉害的柳太夫人梁氏,柳夫人这个柳家女君可谓只担了个虚名,对上无策,对下无治,没有半点柳太夫人当年的治家本事,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对什么都没主意的人,对一件事却是咬死了的强硬!
那就是柳如之!
严惜儿自是早就摸透了柳夫人的脾性,事关柳如之,无论大小,只要打定了想法,柳夫人都绝不退后半分!想那杜婉仪如何?一旦认定杜婉仪是妖,柳夫人拿着凌虚道长留下的法符没有半点迟疑地拍在了杜婉仪的头上,凄厉的哀号响彻柳府,通红的颜色一点点地遮盖住她眼中的白仁,柳夫人眼带恨意地盯着在床上不断翻滚惨叫的杜婉仪,哪有半分迟疑?
就这样,柳夫人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往镜湖去了,等到天色将明,除了湖面上的些许氤氲,哪见什么女子?
柳夫人冷静下来,和严惜儿商量琢磨,猜想大概是人多势众,便是有妖精也不会轻易现形,干脆来个欲擒故纵,不再限制柳如之行动,让他随便出入行走,流连镜湖,只让家丁在暗处轮流盯着,稍有异动便来禀报。
自从柳如之在镜湖月下亲眼见了梦中人的真容,便再不想在湖边睡着求梦,生怕闭上眼睛就会错失佳期。家丁就在暗处一眼不离地看着柳如之,大约过了三十个夜晚,并没有半点异常,徘徊湖畔的柳如之也不像再能看见什么的样子,一夜又一夜地失望而归。
直到又一个满月之夜,终于有了状况。
柳如之眼中又映入那个身影,他陡然站起,日渐消瘦的身子几乎摇摇欲坠。那顺着月华慢慢飘近的女子又落在了湖面上。
柳如之虽然是性情中人,却也是个水晶心肝的聪明人,他知道会有家丁在暗处盯着自己,若是再贸然下水,他们一定会冲出来,搅扰了梦中的仙子。所以,纵然心中澎湃难平,却没敢再造次,只是慢慢踱到湖畔,静静地看着她。不知是那倾国倾城的容颜,还是倾国倾城的忧伤,像一只无形的手,拽得柳如之心里生疼。梦里的她,因为感情被辜负,伤心欲绝,求死不能,到了现实里,她虽然平静下来,可脸上的忧伤埋得更深了,嘴角甚至带着一丝隐约的讥诮似的笑意。
“你受苦了……”
暗处的两个家丁面面相觑,“公子在和谁说话?”“是说我们吗?看咱们兄弟两个又冷又困地蹲了一夜?”
从他们的角度看,柳如之对着空荡荡的湖面,喃喃自语。水波荡漾,树枝颤动,哪里还有第四个人?
天大亮了,两个家丁把柳如之抬了回来。
柳如之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柳夫人在床边静静看着他,她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她的宝贝,她的命。她觉得柳如之在襁褓里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那时,她才刚刚目睹,夫君被自己当作姐妹的妯娌揽在床上,淫笑声迭起,放浪不堪的样子让她几乎不认得自己那古板峭直的夫君。那妖妇最终被凌虚道长打回蛇形,虽然道长留了它一命,说什么“以妖修炼仙修”,她却恨不得将那两米的蟒蛇碎尸万段,它不仅毁了她的丈夫、她的婚姻,还夺走了她的乐观、她的善意、她的梦想、她对这个世界的憧憬。从那以后,柳夫人变得怯懦又易怒,敏感而焦虑。
那以后,她一度不知道该如何教养柳如之,她几乎总能看到长大成人的柳如之被一只妖孽诱惑得斯文扫地,如痴如醉,非人非鬼。
直到柳如之长大一些,斯文有礼,不近女色,再加上读书勤奋,才华横溢,柳夫人的一颗心才算稍稍放下一些。在柳夫人的印象中,儿子一直都那么清瘦,就连小时候,都没有垂髫小儿肉嘟嘟的脸盘,清瘦得露出成人才有的思虑,而今这两个月,更加清减了,柳夫人心疼地想,儿子的脸竟然已如自己的娘家老父一般消瘦嶙峋。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纵使妖物不能接近儿子,却挡不住儿子自己屡屡发这些稀奇古怪的阴病,邪梦在先,幻听幻视在后。
柳夫人霍地一下站起来,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性命就如掌心捧着的清水一点点地流逝!既然一时半刻等不来凌虚道长,她便亲自回趟娘家,去请那位蒋大师,便是三拜九叩,也要请大师亲自过来一趟。希望大师念着严家的情面,不要再计较柳家曾经的罪愆。
柳如之小时候,柳夫人瞻前顾后,忧心忡忡,曾将这位蒋大师请到家里来,想日日夜夜守着柳如之,以防万一。不想这位蒋大师不知哪里得罪了柳太夫人,惹得柳太夫人骂他是“贼眉鼠眼、居心不良的巫医”,将他赶出了柳家。可柳夫人心里一直非常信任这位大师,迁坟、求符这些大事也都向他求计,几次看下来,也都有些奇效,想必他也有些道行。于是柳夫人又把宝押在了他身上,希望这回能将柳如之从这些寻常郎中束手无策的“阴病”中解救出来。
小玉聊起柳如之近来的病情时,不哭还在埋头抄写那本天书。不哭偷偷看了黑铁皮一眼,黑铁皮正闭着眼睛打坐,似乎一点也不关心他们在讲什么。于是,不哭向小玉使了个眼色,两人偷偷溜了出去。待他们出了门,黑铁皮慢慢睁开眼睛,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到了柳如之房间,小玉又向月莹使出那套“小姐姐”“大美人”的恭维,月莹却显得怏怏的,挤出一个笑容便出去了。
柳如之还在睡着,或者说还在昏迷着。月莹说,一早他的精神稍好了些,起来写了些东西,受了点凉,就又躺下了。
不哭的目光落到桌上的缣帛上,大约……大约又是那些所谓的“艳辞”吧?两人径直走过去,几行笔势生动的汉隶映入眼帘。
月冷恨凝霜,
水寒泪成漪。
佳人勾眉缱绻,
恩爱消负时。
痴儿游故地,
月洒旧华水沾衣,
只恨当时身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