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荻被从巡防营调到了兵部。这倒无甚惊奇的,他是恩荫授官,皇帝原本就只想让他到底层历练,再寻个机会把他调回朝廷中枢。如今日子差不多了,着了个由头便给他升了职。兵部虽不用日晒雨淋,但公务十分繁琐。他初来乍到,一切都还不熟悉,又不比巡防营还有几个统领轮值,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日日都忙到天黑了才得回去。
好容易这日案牍最少,崔荻傍晚就能得下衙回府。
快到府门口时,崔荻瞧见陆止萧站在青石台阶下。他本欲直接从陆止萧身边略过,可到了他面前,见他神色有些怅然,顿时软了下来,道:“天这样冷,站在这里做什么?”
陆止萧道:“我才回来,想着等一等或许能遇上你。”
崔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僵硬地“哦”了一声。
这些日子他总恨不得揪着陆止萧的衣领就是一拳挥上去,质问他为什么明知自己喜欢柳撷枝还要横插一脚。可他们两人相爱本就与他无关,他又什么立场去指责陆止萧。他虽这么劝说自己,可又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原谅陆止萧。他怕一时控制不住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干脆回避他,就像回避柳撷枝一样。
他们傻站在门口,气氛有些古怪,他又尴尬地问了一句:“用过晚饭了吗?”
“还没有。”
崔荻道:“那就一起吧。”
陆止萧一路看着崔荻的眼色,终于在迈进门槛的那一刻将积攒了很久的话一吐为快:“崔兄,我把你当做亲兄长,绝不会做出故意伤害你的事情。此事你且听我给你解释……”
崔荻也憋了一肚子的话,陆止萧既然主动提起,他亦将佩剑往桌上重重一搁道:“你说,我听着。”
“自从周孟二人的事情了结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陆止萧面无表情道,好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句话算不上解释,却胜似一切解释。崔荻微微一怔,像是火药放在毒辣的日头下烤着,马上就要燃了。他终按捺不住,爆发出来:“你竟然只是在利用她!”
陆止萧却说:“若只是为了利用,我倒不必如此费心了。”
见崔荻眼中有些迷茫,他解释道:“那日你说你有了心仪的女子,我是真心为你高兴。你让我乔装打扮替你掌眼,我也都应允了。却不想你看上的是个风尘女子……都说你少年老成,可在这些事情上,我唯恐你心思单纯被人欺骗。想着她虽表面上清高,可背地里没准玩着欲擒故纵的把戏,你一定招架不住……”他刚开始还有些激动,可说着说着竟有一种无力的倦怠扯得他打不起精神,他尽力使自己平和一些,又继续说道:“我不信她的人品,亦忧心她贪恋你的权势富贵,便有意接近她,想看看她对你打的什么主意。后来……
“后来我有意向她示好,她对我也有一些好感……我便趁此机会让她拒绝你的心意,好让你彻底死心。即使她反悔了,我想你也不会再愿意……”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有意回避些细节,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崔兄,她往后不会再与你有瓜葛了。你听我一句劝,就按郡主娘娘和崔伯父的意思,娶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至少能举案齐眉,不惹出太大风波。”
风一阵阵地刮过,掩盖住了起伏的呼吸声。崔荻觉得脸都被吹僵了,五官拧作一团,一点正常的表情也做不出来。
正好有小厮进来奉茶,见是他们二人,倒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着把茶水递到崔荻跟前。
“怎么只有一杯?”崔荻责备。
小厮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好像说不清楚,只把手朝着屏风一指。
这间房是崔宅的会客室,墙角摆了一道长长千里江山镂空雕花紫檀木屏风。因隔得太远,两人又只顾着说话,一直没有留意。此刻看过去,才从镂空处斑驳的碎片里拼凑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崔荻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得寒意彻骨,不安与惶然一丝丝翻腾上来,像江水涨潮,腾跃的浪花毫不留情地扇在他的脸上,又似乎有残存的水滴一点点渗透到毛孔,浑身像被冻住了一样定在原地。
陆止萧亦是目瞪口呆,恍惚中走了过去。只见柳撷枝吃力地扶着墙,朱红的指甲将墙漆扣得剥落下来。她脸色煞白,像枝头挂着的细小白色花瓣,摇摇欲坠。
陆止萧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却只有微笑,像惨淡的烟霞,袅袅盘旋。
他看着她,竟觉得她像是得了失魂症一样,笑得这般诡异。
崔荻最先醒过神来,上前一把搀住柳撷枝,可同样说不出话来。他先前千般怨她恨她,此刻都发泄不出来了。只希望她不要想不开,走了极端。
撷枝缓缓站定,轻轻推开崔荻的手,对陆止萧说:“原来竟是这样。”
陆止萧道:“你知道了也好,也免得我多作解释。”
她眼神凄迷,发呆一样看着前方,像是在看陆止萧,又像是看门外的风景。良久,她侧过身去对崔荻说:“他说得对,我是活该给人瞧不起的。”
崔荻道:“柳姑娘,我……”
他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是惘然,只叫了郑九生来:“送柳姑娘回去。”
柳撷枝欠身行礼,崔荻又扶了她一把,道:“你千万不要多想,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和九生说一声,让他去给你买。他平日里惯会躲懒偷闲,这些事情不算麻烦他。”
崔荻虽竭力说笑,可连自己都是勉力才从牙齿缝里挤出笑容,根本逗不笑任何人。而陆止萧就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崔荻后柳撷枝一步出去,可脚下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有千斤重。
陆止萧叫住崔荻:“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
崔荻拨开陆止萧拦在跟前的手,向岑寂的暮色走去。
晚些时候九生送了宵夜到书房,崔荻这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吃了几口酥饼,又想起陆止萧也没有用晚饭,便问:“可给李公子也送去了?”
“李公子身体不适,早早就睡下了。”
这晚撷枝夜睡得格外早。云乔见到郑九生送撷枝回来的时候小小惊讶了一下,但见撷枝除了脸色差一些并没有什么异样,料想她必定是倦了,也没再多问。
翌日,云乔端茶水进来的时候,撷枝已经梳洗完毕。看她精神好了许多,云乔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姑娘不去瞧瞧凤羽姑娘?”云乔笑道。
云乔这一问才提醒了撷枝,凤羽明日就要大婚了。她心中不免懊恼,怎么这样的重要的事情都差点忘了。
虽说凤羽已经不是拾芳楼的人了,但成婚前仍然在浅香阁住着。那个孙老板原本就用了大笔钱财给凤羽赎身,算是聘礼,又烦劳鸨母给凤羽置办了些嫁妆,加上凤羽自己这几年攒下的,足足装上了五六箱。箱子多是些首饰头面,绫罗绸缎。凤羽自己妆奁里的倒还是寻常的金银首饰,等开了鸨母送来的,不禁呆住了。她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从前客人也送过她玛瑙、红宝石什么的。可这里头的东西比那些还要好,这样灰暗的阴天里都明丽绚烂,璀璨夺目,晃得人眩晕。她瞧着只觉得样样都精致,样样都喜欢。从前要是谁送她一件,她一定是欢喜得不得了。现在突然说这些都是她的,她只觉得的一切像是个瑰丽的梦,这个梦她可以做上好久好久。
云嫣从里面拿出一支喜鹊样子的青玉嵌珠烧蓝步摇,赞叹道:“好精巧的做工。”
凤羽道:“姐姐若是喜欢,我就送给姐姐了。”
“这哪成,我怎么能要你的嫁妆。”说着便要把步摇塞回去。
凤羽却急了:“姐姐这是和我见外了。”她说着,泪珠直往下滚:“等我嫁了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姐姐一面。这支簪子只当是给姐姐留个念想,往后看到这簪子也只当是看到我了。”
凤羽这一哭把云嫣也弄得伤感万分,云嫣悲欣交集地接过步摇,用手帕包了起来。
凤羽又从箱子里拿了一个珐琅银锁给撷枝戴上,道:“肯定是比不上姐姐的,姐姐就将就着戴。”
撷枝百感交集,轻轻摩挲着银锁上凹凸不平的花纹,含笑道:“这是什么话,你送我的就是最好的。你也千万别说什么日后见不到的话,我们肯定是能经常见到的。”
三人又哭又笑地聊了好一久的天,撷枝十分兴奋,拉着云嫣喝了好多酒,她酒量原本是极好的,可此刻却酩酊大醉,不住说起疯话来,拉着凤羽就要跳舞。
凤羽因着明日要行大礼不敢贪杯,此刻还十分清醒。撷枝却已经歪着头靠在她肩膀上,嘴里喃喃:“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让你跳个舞怎么了。”她忽然直起头来,掩住嘴说悄悄话:“你不跳啊,我跳你给你看。”
即时便站了起来胡乱转了好几个圈,凤羽怎么都拉不住。她裙摆本就拖了很长,又不曾留意步伐,一不小心就栽在地上。地上铺得有一层毯子,摔下去并不疼,但是毯子的绒毛硬硬的,蹭在脸上像硌到砂纸一样疼。她半张脸紧贴着地毯,十分不舒服,便一个翻身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带着哭腔哼了一声。
云嫣摸不着头脑,看了看凤羽,凤羽也只是摊手。于是问撷枝:“你这是怎么了?”
撷枝“嘘”了一声,仰着脸直愣愣看着云嫣的眼睛,没个正经地说:“云嫣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她说话时一股酒气喷了上来,弄得云嫣直打喷嚏。她捏了捏撷枝鼻子:“你呀,喝了酒嘴上像是抹了蜜一样。”
凤羽有些担心地问云嫣:“要不要把撷枝姐姐扶回去。”
撷枝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好好好,就在这里,我们三个挤一床被子好不好?”
等撷枝睡熟了,云嫣才找了几个人把她挪回怡云阁。颇有些无奈地说:“什么事情把她弄成这样。”
凤羽道:“也许只是太高兴了?”
“但愿是这样吧,”云嫣拉了拉凤羽的手道,“你也快去收拾一下,早一些休息。这里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