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开了不知名的花,一簇簇堆着好似橘黄色的绣球里垂了几缕红色的丝绦。花瓣细长,一层又一层地堆叠起来,少了几许厚重沉闷,倒让人想起绿衣罗裙的少女翩翩起舞,也是这般轻盈婉转,顾盼生辉。
陆止萧问花农:“这是什么花?”
“回公子的话,这是点绛唇。”
他细细打量,那浅色中的一点深红确实像女子点上了口脂,朱唇皓齿,明艳动人。
花农看陆止萧一脸赞许,又调侃道:“公子有所不知,这点绛唇单看却也不算什么,要配上美人才叫名花倾国两相欢。往岁柳姑娘来这里做客,见了这花忍不住称赞了几句,于是我家少爷便吩咐我们这个节气里都种上这花,博美人一笑呢。”
陆止萧随口敷衍了几句,便往凉亭走去,把那一团繁花锦簇,娇艳欲滴统统抛到了身后。
虽说到了秋日,移栽的绿植还是苍翠欲滴,生机盎然。松柏高低错落,参差披拂,障住了眼帘。往深处走了几步,才见孙先生端坐在木椅上,已是到了很久的样子。
陆止萧连忙快步上前作揖道:“让叔父久等了。”
经年未见,孙先生身体依旧健朗。他起身,虚扶了陆止萧一把,眼中都是久别重逢的慨然:“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叔父怎么特地从桂林郡过来了。”
孙先生脸色霎时变得凝重,缓缓道:“前些日子崔荻来信请我到京城小住,我便知你们是遇到了难事。”
“叔父有所不知。我们照着您的计划行事,本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可那周遥果真是个老狐狸,见太子要对他发难,转身便倒向了吴王。怪就怪在那吴王最是个没本事的,除了捯饬那些丹药香料,其余的一概不会,周遥偏生把这样一个人当做救命稻草,百般巴结。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只怕您漏算了一笔,以致局势有变。”
孙先生沉吟片刻,道:“看来周遥是要依附吴王了。”
“他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陆止萧冷笑。
“你是这样认为?”
这句话倒是点住了陆止萧的满腹狐疑,陆止萧道:“我确实有话想和叔父说。”
“你和我还卖什么关子。”
“从前我也并没有把吴王放在心上,可周遥此举倒让我怀疑那吴王是不是真的如我们看到的那样没有一点狼子野心。”
孙先生示意陆止萧继续说下去,陆止萧又道:“叔父原本的计划是利用太子对周家的不满,使其借私盐之事打击周家。可如今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周遥根基颇深,即使是贵为太子也不敢冒险对其发难。何况太子的妻弟亦牵扯其中,他自告奋勇调查此事,我起先还赞叹他大义灭亲,如今想来,又何尝不是找机会包庇孟益。”
孙先生笑了笑:“许久未见,你倒是真的进益许多。那周遥就没有你这样的心思,只怕早就记恨上太子了。”
陆止萧无心说笑,神色已然黯淡下来:“我早该想到,周遥那样的人没有半点容人之量,还最是敏感多疑。他心中对太子生了嫌隙,必不会坐以待毙,即刻就会寻了别的对策,叫我们措手不及。为今之计只能祈求那吴王真的是个草包,不然形势的变化就难以估量了。”
孙先生长叹一口气,道:“真是麻烦啊。”
他虽嘴上叹着气,但眼中依旧波澜不惊,从容不迫。陆止萧暗自佩服,想来这几日孙先生已然想到对策,只是还没到时候说出来。虽说这样的猜测并不一定准确,但这样想,心里便会好受一些。这些日子太多事情让他难受了,却件件都不能说出来。
“先不说这个,”孙先生道,“你在京中实在太过显眼,我怕你已经给人盯上了。”
“叔父多虑了,一晃十年过去了,那些人怎么会认得我成年之后的相貌。崔宅上下除了崔兄和他的几个心腹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都只当我是他家公子的门客。”
不想孙先生直接问道:“那个歌女呢?”
陆止萧开始还没听明白,后来才想到自己曾在信中提及利用柳撷枝离间周孟二人的事情,便解释道:“那名女子只是收了我的钱替我办事,前因后果并不清楚。”
“这就好,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麻烦。”
傍晚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周翼之被关押到了刑部大牢,连孟益也被一并押解入狱。以这个形势看,就是私盐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崔荻不住啧啧道:“是我低估了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竟然这样大义灭亲。”
“这下一切仍旧如我们预料的那样,大可以松一口气了。”陆止萧道。
崔荻并没有接陆止萧的话,只自顾自看向孙先生道:“先生觉得要不要再添一把火?”
“不可,此事原就是只伤元气不动根本的。倘若我们一时心急逼迫陛下,只怕反倒帮了那狗贼一把。”
“先生说的是。”
崔荻又和孙先生商议了一些细节,期间陆止萧有意与崔荻交谈,皆受了冷遇,一时尴尬不已。这样尴尬的气氛在崔宅已弥漫多日,崔荻每日从军营回来都是径直到院里练功,或者直接回房休息,不再如往日那样和陆止萧促膝长谈。即使在途中遇到,也不过拱手行个常礼,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
陆止萧本想趁着孙先生在这和他缓和一些,笑吟吟地开口道:“崔兄,杜记新上了窖藏多年的竹叶青,要不要和我与叔父同去?”
崔荻面无表情道:“不必了,我今日还有公务要忙。”
几杯酒下肚,虽火辣辣灼人,却有避世离俗的畅快之感。陆止萧喝醉酒就爱说胡话,从父亲教他读书习字,一直念叨到了在夏国和叔父习武练枪。年纪轻轻就感慨光阴荏苒,韶华易逝。说起崔荻,更是喋喋不休,把小时候的事情又从头讲来。
“你和崔荻是不是闹什么不愉快了?”
“您也看出来了,”陆止萧通红着脸,手指在空中转圈,“我是为了他好,他不懂。”
孙先生道:“荻儿这孩子我知道,不会平白无故生这样大的气,必是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能有什么过分的……不就是他为着一个……”他说得断断续续,中途一直咳嗽,“不成的,不成的。”
孙先生隐约听出此事与一个女子有关,可陆止萧醉得太过厉害,神志不清,糊里糊涂,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做不得数。
他又指着天花板,道:“那个太子妃是不是又和太子闹了,保不齐太子会为着那个女人一心软,又把我们的大计搅黄了。”
却说孟氏刚刚醒来,恹恹地枕着药枕,粥也吃不下去。孟府派人来通传时,她一下没支撑柱,当即就晕倒了。东宫上下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是救过来。
太子坐在床沿轻声道:“起来吃药了。”
太子妃孟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因病中没有力气,再愤恨的话也说得细若蚊声:“殿下好狠的心,孟益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也算他半个兄长。前些日子是你唬我此事能够大事化小,我才让孟益受了你的廷杖,这么快你便反悔了……”她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双手狠狠揪着枕巾:“我们孟家就只有孟益这个独子他,要是死了,我便也去陪他了。”
太子道:“瑛娘,你不要再闹了,再怎么闹孟益不还是在大牢里蹲着嘛。此事真是十分蹊跷,到现在还没有想通。我原先暗示过刑部,查到商帮那一层就可以结案了。不知怎么竟一发不可收,查到孟益头上了,这不,周遥的儿子现在也被羁押着。”
孟氏道:“你去求圣上,让圣上把孟益放出来。”
“你尽说些胡话。”太子不由怒火中烧。
被太子斥责,孟氏更是号啕大哭:“好好好,是我在这里碍着谁什么眼了,你才非不给我和孟益半点活路。我这就去死,给你和新妇腾位置。”
“越说越离谱了你。”
太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末了才苦笑道:“瑛娘,我们是给人算计了。”
吴王用盖碗轻轻撇了撇茶叶,尝了一口,就搁下了,杯中的叶片登时如一群绿鲤鱼四散游窜开来。
屋子里极其安静,成氏坐在软榻上,眼波含笑,温柔无限。吴王与成氏成婚已有三余年,身侧只有这一个正室。成氏王妃体弱多病,多年无所出,但吴王执意不纳妾。他一心在方术上,又不是太子,不必为皇室开枝散叶,皇帝也懒得逼他再娶侧妃。前人说“娶妻当娶阴丽华”,吴王只不过置之一笑,那阴丽华哪及成锦意半分蕙质兰心,温柔体贴。
“太子和周遥定是急疯了。”吴王哂笑。
成氏手中仍打着扇子,阵阵香风沁入鼻中。她笑道:“多亏了刑部主事是个刚正不阿的,做起事倒是雷厉风行。”她又故意放低了声音,说悄悄话一样道:“亦多亏了殿下,苦心谋划。”
“那我也得谢谢我这个军师夫人了。”吴王宠溺地点了点成氏的鼻头。
纱帐的银沟闪着清冽的光辉,下弦月一样,缺了一大个口,并不圆满。云嫣吹熄了灯,皎洁的月色落到地面上,如积水空明。她放了帐子,正欲睡下,却见一团青玉色的影子钻了进来。
撷枝穿着碧色折枝花夹纱寝衣扯过被子就在云嫣身旁躺下了,鼓鼓嘴道:“云嫣,我睡不着。”
“小妮子是怎么了?”她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拖着嗓子问。
撷枝侧身对着云嫣,问道:“我想问问姐姐,如果有一个人说心里有你却久久不来见你,是不是说明他并没有那么喜欢你。”
帐中一片漆黑,只听见云嫣轻快笑了几声:“看来是李公子和你表明心迹了。”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
话才出口,撷枝已自知自己这话问得欲盖弥彰。云嫣这样精明的人,什么看不出来。她的思绪又回到那个午后,空气那样粘腻潮湿。她那时许是敏感多思,他又骤然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难免一时情绪有些抗拒。后来她与崔荻的话或让他们尴尬了一场,也许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来见他的。
她脑子里各种思绪翩飞,一片混沌,云嫣冰凉的手却已贴在她脸上了:“脸怎么烫成这样,火烧一样。”
云嫣知道她心里烦乱,也不再胡乱打趣,认真说道:“你不要胡乱猜疑,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他不来找你,你就不能去找他吗?”
撷枝道:“除了崔府,我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找得到他。如今我又与崔荻成了这个样子……崔府是最不便去的。”
云嫣愕然,撷枝便把来龙去脉都说给她听了。
云嫣却若有所思道:“事情并不见得如你想的那样糟。崔荻不愿理你,其一是恼你,但更重要的一层,是他不愿意你主动与他生分,有意逃避你。若你也不愿与他彻底不来往了,何不趁此机会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撷枝还想说什么,云嫣只懒懒道:“别想了,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