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可就比船上要温暖舒适太多了。
宴席已经摆好,叶明薇款款进屋,一一拜见了长辈。胡氏已经解了禁足,不过人看着很憔悴,面上神情也是淡淡的,装也装不出半分欣喜。
叶邵清也还是老样子,只有叶明荞态度软和了些,主动道:“阿姐,您到这边坐。”
既然别人给了台阶下,叶明薇也就不好推辞,不过碍于胡氏,她心里难免有些隔阂。
叶家叔伯虽分了家,但来往还是很密切,眼下这一屋子人喧杂地吃了顿饭,饭毕,叶明薇少不得还得陪着女眷们坐上一坐,今儿个是腊月十八,年节基本上算是过了,从明天起京官就得老老实实结束休沐,楚蘅之叶邵清也得入学。
说起这个,很多人都称道叶相家学家风极好,一亲子一养子,均在去年年底那场应试中拔得了头筹。说起来东正书院极为严苛,达官贵人的子弟,需得有真才实学才能进入,这也是前朝就设立的官学体制,好让因家族荫蔽而扶摇直上的贵族子弟不至于太过庸碌无用。
但是这样,反而让贫寒子弟出头机会更少了,阶级固化不流动,对于哪个朝代都不是什么好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百姓们出头无望,民怨民愤也就愈演愈烈。
叶慎现在同叔伯谈论的,就是即将要着手准备的科举。
叶邵清,以及另外几个年纪较小的堂兄弟,都准备先参加一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混个童生。
自家孩子不是什么神童,他们都知晓,可以过几年再去考秀才、考举人。科举是条极为漫长的路,考场之上处处可见年逾花甲的老人,像叶慎那样十八岁就成为新科状元者,少之又少。
“蘅哥儿今年得有十六了吧?”几个人聊着聊着,叶家大伯首先就将目光转向了他,“我看他是有几分学识的,不知道之前可有考过?”
其实楚蘅之对他们而言始终是个外人,考不考与他们关系委实不大,但是东正书院那边的夫子对他赞誉有加,说不定还真能成为一匹黑马。
叶慎并不知道楚蘅之的打算,一旦参加科举,意味着朝廷连祖上三代都要盘查清楚,虽然他在泉州时就已经捏造好了假身份假户籍,但叶慎还是担心会有什么纰漏。
“我打算去试一试。”不等叶慎回答,楚蘅之率先道。
叶家叔伯包括叶慎都愣了一下,但是这是他的决定,而且又不是什么坏事,除了叶慎有些忧心之外,其余人都是笑着提前预祝。
叶明薇一直竖着耳朵听里屋里的动静,她和胡氏在陪伯母和叔母打叶子牌,她今日手气不太好,人也有些心神不宁,连着输了好几把。
大伯母坐庄,赢得钵盆满转,只笑着调侃起叶明薇:“薇姐儿牌技这是退步了?今儿个都没见你赢过。”
好在叶明薇也不是输不起,只大方地笑一笑做回应。
叶老太太坐在她们那八仙桌旁边的梨花圈椅上,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水烟。这是前阵子胡氏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玩意,说是舶来品,烟杆是黄铜的,做得精细小巧得很,且一小撮烟丝都要好些银两,胡氏说这东西吸了有提神的功效,老太太试了试,一开始虽然呛了几口,但习惯了之后确实如胡氏所言,浑身都松乏了不少。
吞云吐雾间,叶明薇朝她望了好几眼,终于没忍住,开口道:“祖母,我听说你最近得了风寒,水烟这东西咱能不抽就不抽了吧,费嗓子。”
叶老太太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水烟这种舶来品还很少见,却正慢慢兴起于豪绅贵族里,一两烟丝足以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开销。叶明薇不是舍不得银两,而是这东西伤身不说,长年累月烟瘾只会越来越大,要断就须得及早。
而且她怎么记得,她也没写过叶老太太会沾上这玩意啊。
叶老太太拿着烟杆在桌边磕了磕,将里面燃尽的烟丝残渣清理了,灵芝立刻上前填上新的。
她和胡氏原本都不知道这玩意,还是那个新来的丫鬟说的,说是在她老家扬州,很多有钱的豪绅员外都会抽这个,说是能纾解乏困,让人精神奕奕,胡氏这才寻了来孝敬她。
而且那丫鬟还是个识货的,闻了闻胡氏选购的几种烟草,都摇头道品质不好,最终确立了一个叫“绿丝绦”的烟丝,老太太试了试,果然呛味不那么重了,抽多了唇齿还会回甘。
叶明薇哪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弯绕,复又劝解了一番,老太太有些烦了,当即圆睁了眼睛:“叶大小姐可真能耐了,我个身子半入黄土的老婆子,都要被你给管上了!”
“不是……”叶明薇想要辩解几句,但是老太太已经起身。
外面刚刚飘起了雪,不然叶家人也不会窝在屋里。
但是老太太不想待下去了,遂瓮声瓮气地对身边的灵芝道:“你去看看,阿弥有没有拿了伞来?”
灵芝“诶”了一声立即出去,但是叶明薇却被叶老太太说的那声“阿弥”一时震得心惊,只呆呆坐在椅子上面,好半晌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弥,哪个阿弥?
不多时,灵芝带着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她虽是新来的丫鬟,但是很恭谨,一直垂着那张俏生生的面容,经过叶明薇那桌时,还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而后将怀中抱着的斗篷给叶老太太穿戴好,和灵芝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出了门。
天底下叫阿弥的女子能有多少呢?尤其是相貌身段俱是这么出挑的。
叶明薇怔怔看着那个女子纤瘦的背影,面色倏忽大变。
“那个丫鬟看着面生,新来的?”她不想和胡氏说话,只能问身边的大伯母。
“应该是吧?”大伯母不以为意,“我半月前来探看婆婆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婆婆身边伺候了,啧啧,她那张脸,当个丫鬟真是屈才了,不过脾性好,又能干,刚进来就被提拔成了二等丫鬟,婆婆现在可是离不得她呢。”
“那她是哪的人?怎会到的叶家?”叶明薇心神不宁,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急了。
大伯母想了一会道:“这我倒听她说过。好像是扬州来的,身世也是可怜,从小没爹没娘,自己还被人牙子拐到金陵,一路辗转被卖到了叶府来。”
叶明薇好像过于关心那个丫鬟了,其余几个女人亦是有点生疑,但是很快,叶明薇亦是起身,告知自己身体不适,想先回去休息。
她方寸大乱,脸色都是煞白的。
走的时候,又差点没跨过那门槛,她堪堪站稳,脚踝却已经扭着了,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真冷啊。
“姑娘?”云岫正撑开伞,没有注意到这些。
叶明薇只得笑笑:“无事。”
风雪还很大,她踉踉跄跄的,回到自己寝具的时候,撩开裙摆裤子一看,脚踝处已经红肿成一大片了。
云岫立即起身,让芊羽去打水,自己拿着药酒来,心疼道:“姑娘什么时候伤的,怎么没同我说呀!”
当时叶明薇心里装着太多事情,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根本无暇管这点小伤。
云岫用热毛巾先敷了一会,刚准备上药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声:“你先下去吧,我来。”
叶明薇抬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淡淡水光,她现在晓得疼了。
楚蘅之自己将大氅脱下,挂在架子上,准备接过云岫手上的药酒。
叶明薇的脚本露在外面。白嫩的,肉乎乎一小团,连指甲盖都被修剪得圆润,是浅浅的粉色。见他不打一声招呼就进屋,叶明薇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将那小脚缩回裙摆里。
时下女孩子在小的时候都要用布帛勒断脚骨,这样长大之后就能拥有一掌大小的“金莲”,但是叶慎是个疼女儿的,实在不忍心,所以叶明薇并未缠足。但即便如此,那些三寸金莲的女子也走得比她稳当多了,不必让他还天天操心这些。
云岫不好驳斥回去,遂看向叶明薇,而叶明薇也反应过来,不知为何,她现在看到楚蘅之,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在,硌得她很不舒服,遂道:“让云岫来就好,你先在外面坐一会。”
她并非是害羞,只是若有若无地在言语里透出一种冷淡来,此前也有这种情况,不过是在他抱了她之后,那段日子可是难捱得很。
所以他没有掩饰,也没有回避,而是直接问道:“我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
女孩垂下面容,不敢看他:“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
她只是想到好多事情都乱了套,略微有点烦闷。而且若那个丫鬟真是阿弥,那她……她就更不能占着楚蘅之的时间了。
她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哪怕是亲兄妹之间,也应当避嫌,而近日发生的许多事情,都让她渐渐逾越了那条线。许是楚蘅之太过温柔妥帖了,相处起来让人如沐春风,让她不由自主地觉得亲近。
但是阿弥的出现,像是迎头直接给她扣上一盆冷水,让她顿时清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