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穿着淡青色的薄袄,略略欠身蹲下的时候露出了白皙纤细的后颈。
她将楚蘅之的弓箭拾取起来,垂眸,双手呈了上去,声音细弱地唤了一声:“公子。”
楚蘅之在旁人面前,向来是体贴入微发挥到了极致,但是这个时候,众人基本上都在叶家正堂,怎会好端端冒出来一个小丫鬟。
他不得不戒备上几分,以不变应万变,过了半晌,那个丫鬟应该是胳膊举得有些酸了,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眼,飞快打量了他一下,复又垂眸,鼓起勇气道:“公子,我是府上新来的丫头,方才老太太让我去库房取东西,我还不记得路,误入了这院子,还望公子能好心带我出去。”
库房确实是在南园附近,她说的似乎也都是实话。
楚蘅之起身,没去接那长弓,只示意她放在一旁。
“薛理。”他唤了一声,正在练场上整理兵器架子的青年立刻就赶了来,“带她去库房。”
楚蘅之的脸上没有笑意,像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对她冷淡至极。
“走吧。”薛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看了一眼这突然冒出来的娇怯的姑娘,暗暗吃了一惊,目光没能刹住,凝在她净秀的面庞上。
仔细一看,这姑娘白皙又水灵,一双鹿儿似的眼睛扑闪扑闪,柔和又灵动,好像会说话一样。薛理颇黝黑的面庞红了红,倒是很感激主子给自己安排的这个美差。
那姑娘似乎也是很恬淡的一个人,对着楚蘅之福了福身,半晌方细呐呐地开口道:“阿弥多谢公子。”
楚蘅之“嗯”了一声。他自始至终没仔细看她一眼,神情也冷淡,一个人径直离开。
擦肩而过的瞬间,阿弥眸光黯淡了下去,他去的方向正是叶家的正堂,大小姐遇险而归,少不得要为她接风洗尘。但是楚蘅之的命在他们眼中就并不那么金贵了,不然他也不会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地练习箭艺。
她兀自出神,可是旁边青年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来:“你叫阿弥?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库房。”
神思回转,面前的这个人,也确实是二十年前的那个薛理,他总是那么热烈忠诚,好像只要她有什么愿望,他豁出命去都能满足,最后甚至在一次刺杀中,用自己的身体做盾牌,给她挡了那漫天的流矢……
时光回溯,谁能料到,在她老迈孤寂而死之后,一睁开眼,竟有回到了十三四岁的豆蔻华年。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她醒来是在扬州江面上的画舫上,每天睁开眼,就是日复一日地学习伺候男人的本事,她才十三岁,除了琴棋书画的技艺,还要日日听嬷嬷教授男女床笫之事。时人爱女子纤瘦,腰肢能盈盈一握最好,为了能将这些幼女们卖出好价钱,阿弥几乎从小到大都不知吃饱为何物,后来才听人道,他们这种女子,外面的人都称“瘦马”,是专门培养来卖给达官贵人做妾室的。
后来,她也的确做了姨娘,对方是叶相的长子,小她好几岁,但在听完她一曲箜篌之后,竟是情难自持,要给她赎身。
如若不是他,她也遇不上楚蘅之。一眼钟情,莫不是如此。
随后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她一个小小扬州瘦马的眼界。她或许不够聪明,但却有足够的耐心,也有可以吸引、慰藉男人的一切手段,虽然楚蘅之并不是那种会被美色冲昏了头的人,但他从头到尾,都只有她这一个女人。
最后楚蘅之算是实现了他的夙愿,而她也从一个瘦马摇身一变成为新朝的皇后,看似一切美满,但就像话本里没有说明才子佳人的婚后光景一样,时光荏苒,年轻的皇帝渐渐老迈,也渐渐地更爱一个人独处,她质问过原因,但是皇帝只会失神片刻。
“朕似乎……忘了很多事情。”他回答道,目光亦是没有焦距,“朕真得爱过你吗?”
他说的这些,足可以引起一个女人潜藏在内心的恐慌。
她不敢再追问,皇后这个头衔,代表了无上的尊荣。爱不爱的,比起这些来,其实算不得多么重要了,人生短短数十载,他们都已经走过大半了,没道理纠结这个。
但是当她再度重回过去,她方明白,自己原来并不甘心。
她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找寻到了逃脱教坊的机会,一路舟车劳顿到了金陵,不惜自己拿出银两让人牙子替自己说些好话,好让她能去叶府当差。
她以为,她很快就能见到楚蘅之,但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才知道,楚蘅之已经跟着叶明薇去了远在临安城的外祖父母的家中。
她有些意外,不过想着可能是叶家大小姐骄矜的要求,所以只能颇焦急地等着楚蘅之回来。
这一次见面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她应该说些什么话,其实都已经在脑中演练很多遍了。
她也知晓,并非人人都能有她这般的奇遇,能够起死回生让时光倒流,但是她刻意提起自己名字时,楚蘅之不为所动的样子还是让她心里有点难受。
一路上,薛理似乎对她极感兴趣,一直问东问西。
阿弥心里有点烦闷,但是面上不显,除了她是扬州瘦马这事没说之外,其余的都是如实告知。
父母双亡,从小就流离失所,这是薛理也有过的经历,所以他也就不再说起这些了。
毕竟是活了两辈子的人,阿弥说话做事很会招人喜欢,遂被留下来,做了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鬟。
当初叶家斗得凶,因为有叶慎撑腰,叶明薇一直死死压着胡氏。但是对于老太太来说,她本就没有几年的时间了,叶慎虽然怨恨自己母亲对于亡妻的苛待,但终究难以割舍血缘上的羁绊,加上老太太耳根子比较软,又是真心实意并不喜欢叶明薇,所以阿弥一权衡,还是在这里比较稳妥。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快至正午,老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灵芝早早地就在转角处等着。老实说,阿弥长得好看,嘴又甜,已经动摇了灵芝在老太太跟前的地位,所以一旦逮到她的错处,灵芝就十分得意。
不过阿弥把刚刚从宝库里拿出的老太太要用的鼻烟壶递给了灵芝,语气温软:“是我蠢笨,没找到路,这才耽误了,姐姐怪罪我是应该的。”
灵芝就喜欢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暗爽,也就打消了去跟老太太上眼药的想法,只扬了语气道:“你自己知道就好。”
她一个二等丫鬟,只能侯立在门口,没有主人家的召唤,是不得像灵芝那样进去伺候的。
毕竟还是冬日,里面的火龙烧得暖和,外面却只有挨冻的份,但是阿弥反复提醒自己要忍耐,为了得到楚蘅之的心,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恢复她的尊荣。
身畔陆陆续续走过一群人,她垂着眸子,略略福身,并没有看他们,但是很快耳边响起少年微沉的嗓音,却不是对她说的:“你小心些。”
阿弥抬头,看见楚蘅之拽着少女的胳膊,本来她差点被那很高的门槛绊倒,好在楚蘅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穿着绛红色小袄的少女“嘿嘿”地笑了笑,似乎很不好意思:“哥哥你别担心啊,我慢些走还不行吗?”
阿弥定定看着少女的那张脸,几十年了,她犹记得属于叶家大小姐的那种浑然天成的妩媚动人,但是她的美又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很多时候都让人只敢仰望。但是现在,那个少女就在她眼前,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清艳纯真,将五官原本的浓丽化开了不少。
而且她的语气,跟从前听起来显得很不一样,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头。
但是楚蘅之似乎对这些并不反感,放下少女胳膊的时候,甚至动手整理了一下她的衣袖:“进去吧,外面冷。”
确实是冷,金陵刚刚才下过一场雪呢,屋檐下,树枝上好多冰棱,呵出一口气就能弥漫成白色的水雾。
不过叶明薇顿了半晌,看向这门口立着的各个院里的奴才。
这么严寒,他们衣裳又薄,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受冻啊!
她让云岫打开了偏殿的门,又让几个小厮架了个大火盆,几个丫鬟可以围坐在里面烤烤火。
有这等美事,好多丫鬟们都纷纷福身,欢天喜地地谢过叶明薇的恩典,但是阿弥的反应要比旁人慢上半拍,叶明薇见她脸色苍白得很,还主动问了一句:“你是有哪里不适吗?”
阿弥说不出话来,抬眼看了看叶明薇,又看了看一旁静立着的少年,过了好半晌,才声音艰涩地回答道:“我……我没事。”
女孩子生就楚楚动人的容貌,叶明薇同样小小地惊艳了一把。
“那快去屋里坐着吧,那边暖和。”叶明薇轻笑道,也不多寒暄,与楚蘅之并肩走进了正厅之中。
但是暖和有什么用,阿弥靠近着火堆,心里却细细密密结起冰来,冻得她忍不住收紧手臂,缓缓打了一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