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的十号,是云衡二十四岁的生日。妈妈说要一家人出去吃顿饭,他本来不想再过生日了,可妈妈怀孕了,高龄产妇本身就有很大的风险。他不想惹她不开心。
晚饭后,云衡到厨房里帮妈妈洗碗,我望了望爸爸在客厅看电视,小声问:“妈,我可不可以,叫我爸……就是小卖店的那个爸爸来。”
妈妈没有生气,就是很惊讶地望着他:“你叫他爸爸?”
云衡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这样会让妈妈尴尬,而且也让爸爸伤心吧?他想说不用了,却见妈妈眼里溢出泪花。
“这么多年,我一直怕你恨着他。其实当年的事……不能全怪云冯。他是不顾家,可我也没有做好。我是认识你爸爸之后,才离开云冯的……买这套房子的钱,其实是他拿了工厂宿舍的拆迁款给我的,这些年他的钱都寄来家里了,他不让我告诉你,说不想你有负担。你每年暑假去他那是我的主意,他本来觉得你既然认了你爸爸,他不该再打扰你,但后来还是心软同意了……”
妈妈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从妈妈口中听到这些,云衡才惊觉,这些年来他对生父所有的坏印象,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爸爸和妈妈从来没有没有说过,他的亲生父亲是那种自私透顶的人。
“那……我生日那天可以叫我爸来,对吧?”云衡仰起头,泪意阑珊。
那天晚上,云衡拨通小卖店的电话,久久没人接听,他正想挂断时,电话通了。
“喂?”
云衡不说话。
“是云衡吧?我看是你的号码。”
“爸。”云衡喊出口的时候,电话那头停顿了良久,又变成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口气:“哎,儿子,怎么啦?”
“你和我说说,你乐队的故事吧。”云衡说出这句话总觉得轻松了许多。
二人聊到半夜,这么多年来,从没说过这么多的话。
生日那天,云衡才知道妈妈硬要办这场生日宴的缘由。竟然是为了替他相亲。对方还还没到,女孩的妈妈一直在道歉,说女孩是护士,常有急诊病人,所以才迟到。
云衡心里怪妈妈自作主张,可已在席上,推脱又不礼貌。他坐立难安,只求云冯早点来,捣乱之类的事他最擅长了。
两方家长开始聊起了孩子的工作,云衡听着更尴尬了。起身说去厕所。他在洗手台前拨通了云冯的电话:“喂?爸,你怎么还没来?”
“我在骑车呢,不好接电话,马上就来了,挂了啊!”云冯那边乱哄哄的,估计是风声。
听到他说在骑车,云衡也不敢再给他打电话了。本来想让他不要穿得太浮夸,饭局上还有外人,但细想想如果让女方父母以为他有这么不靠谱的爹,这事差不多也就黄了。
洗手间的灯突然熄灭了,云衡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女卫生间传来尖叫声,估计是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一个人影匆忙跑出来,一头撞上了云衡。
发现撞到东西,那人叫声更惨烈的,立马吓得退后,脚下不慎,倒在了地上。
云衡起身拉她:“可能只是灯闪了,没事的。”他细声安慰道。
那女人见清是人,觉得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胆子小,但是特别爱看恐怖片……”她抬起头,过道上的灯映着她圆溜溜的眼睛。云衡吃了一惊:“秦夕?”
“嗯?”
灯亮了,云衡看清那人的脸,不是秦夕:“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他道了歉,回到包厢。几分钟后,包厢门被推开了,云衡以为是云冯来了,可没想到是在厕所里遇到的那个女孩。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乖巧地道歉。妈妈要他和人家打招呼,云衡却又愣神了。
这个女孩,很像秦夕。
云冯久久不来,云衡心中莫名慌乱,他本想再出去打个电话,没料到电话先响了。他以为是云冯,责怪地说:“爸,你怎么还不来啊……”
那边停了一下,问:“是穆云衡先生吗?”
“呃?是的。”原来不是云冯。
“我们这边是第三交警大队,云冯先生在人民路出了车祸,麻烦你即刻过来一趟。”
云衡的脑里大片空白,下一秒,他抓起车钥匙,冲出了包厢。
还在远处,云衡就看见了那边一片残骸。他突然不敢过去,就这样呆立在街对面。可他知道自己得往前走,一步一步,走向那堆废片。
“你是云冯的家属?”警察询问道。
云衡望着那片白布,点头、摇头、点头、摇头……
“很不幸地通知你,医疗人员确认云冯先生已经死亡了。”
云衡五脏六腑突然撕裂一般地疼起来,他开始相信血脉之间的感应了。那张银色的小电驴早被撞地四分五裂,旁边还有被折断的贝斯。
“此次事故是云冯先生全责,他闯了红灯,而且车速很快。轿车司机为了避让他冲在了另一张货车后面,人当场昏迷了,现在已经被送往医院了,如果不能及时醒来,司机家属可能会向你们这方追责……”
云衡跪倒在地,失声恸哭。他知道云冯为什么背着贝斯这么着急赶来。
那天晚上挂断电话前,他对云冯说:“爸,我还没听过你的歌呢。”
七尺男儿伏地痛哭不起,警察不知道早看过这种场景多少遍,站在一旁轻叹了一口气。
云衡一生最无知的时光,在那一刻结束了。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云衡收到了一个寄到小卖店的邮件。他打开一看,是自己和父亲的合照。
里面还附上了一纸信,那个照相馆老板对自己迟到了这么久才履行约定感到抱歉。老板提起了他曾经和云冯短暂的谈话,说云冯是个很有趣的人。
“我记得他说过,他儿子小时候也爱爬树,还摔折过手,他怕儿子再受伤,所以他夜里偷偷摸摸地砍了小区里不少的树。”
云衡早已干涸的眼泪,在那一刻奔涌而出,他把合照钉到了小卖店的墙上,决定守好这家店。
这天,云衡忙着去医院给轿车司机家属道歉。司机伤得也很严重,妈妈拿出了一笔钱。说着这些年来云冯寄来的,家里有困难的时间用了一些,其他的都在这了。云衡看着存折上的数目,心如刀绞。
“穆先生?”云衡抬起头,一眼认出了是那个和秦夕很像的女孩。
“我听我妈说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你要不……喝点水吧。”她说着,把保温瓶放到云衡手里。
云衡道了谢,女孩还没有离开,而是在云衡身边坐了下来,她突然低头笑了笑:“你这几天肯定听别人的安慰耳朵都听出茧了吧。那我就不安慰你,和你说说……我的悲惨事迹吧。”
她的话让云衡侧头望了望她。
“我妈之所以这么着急的让我去相亲,是因为我怀孕了。”
她又笑了,笑完继续说:“她让我打掉,我不想打。所以她就想让我相亲,骗人家先把我娶了。我不想这样,可她天天在家里闹,我就只能先在饭局上露面,然后私下再告诉对方,我有孩子了。这一个月我大概见了十九位相亲对象,一个也没成。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为了把我养大,我妈嫁过很多男人……也不都是嫁……呃……你知道的,所以她特别抗拒我当一个单亲妈妈,可偏偏我运气也比较差,我孩子的爸爸是个军人,我们说好这个月的二十八号领结婚证的,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可两个月前他因为去洪涝灾区救灾牺牲了,他妈妈一直求我留下这个孩子……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破破败败的,我今天能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这些曾经重创我人生的事,相信有一天你也可以。”
“池离!快点,送来了出车祸的一家四口!”听见有急诊,她站起身来:“穆先生,再见。”
“再见。”云衡望着她匆匆跑开的背影,突然决定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