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一刻,出发前给曲康发了信息,定位到LA。我抱着所有人的流程总结送到总部,站在大楼下往楼顶看过去,不过是熄了一半窗户的灯,陈塘所在楼层却从电梯口一直暗到办公室前。
敲门后紧跟着开门,他抬头见我,略意外。
将叠成文件夹格式的总结放在桌上,我回他一个笑脸:“已经这么晚了,你还要看当天总结吗?”
陈塘看一眼腕表:”你们也到这么晚,辛苦了。“
陈塘脸上的工作几乎要刻入我的心里:“原来职场上的陈塘也这么温柔。”
陈塘显然是被撩到了。
我勾着脖子看他的电脑屏幕:“你在用你们画图软件吗,用这个再给我画个肖像好不好,像以前一样。”
陈塘后背微微向后倚,前脚尖拼命扒着地面以防办公椅滑的更远,搭在键盘上的左手之间来回摩擦空格键:“你不回家吗。”
“你要跟我回家吗?”
“你这样会妨碍到我工作。”
我随手拿了桌面上的一本杂志,转身到对面沙发:“你就当我不小心在这里睡着了,一会儿就走。”
我的不言语引领了整个楼栋的静谧,只剩下我的翻页声和陈塘手中鼠标键盘的咯咯作响。
窗外电闪雷鸣,室内心平气和,小鹿约莫是装了二十分钟的心房。曲康来了电话:“到了,下来吧。”
我起身辞别陈塘,拉开办公室门,他略低分贝贯穿而来:“你专业外的选修课修了几个学分?”
我懵了一瞬间,回头,陈塘视线平移向我:“谁给你画过重点段落吗?”
过去与现在的骤然重叠,让我与陈塘撞了照面。姚婷娜让我爱上别人,可如果这个别人还是你,宣宣的人生左右不过是你了。
我曾无比渴望陈塘的记忆里有我,不奢望点滴如水饮入身心,至少当他想起关于我的每一天都能感到喜乐。
楼下门檐口,三三两两仍旧有等雨停的员工,曲康的四环一眼能望见,三五米的直线距离处于雨中,我放任惯性一个劲儿往前的果敢,被他下车撑伞的绅士情怀给撞了怂:“我这不是来了么,你怎么还闭着眼睛往前跳呢。”
因为他停下来,我不得不就着伞也停下来原地蹦:“快上车快上车,我的真品皮鞋。。。”
去了母校附近的大排档,首先说起他现在的身份,曲康说的清楚,只是我听不明白:“就是当官了呗。”
“可以这么说。“
我双手托腮,苦口婆心:”你可要想清楚了,生意场都没混过的人,突然要混迹官场,这可是很危险的。你好好上班不好么,上班的话你以后可是要做董事长的,官场有什么好混的,太。。。”意识到现实环境,我及时收住,转向谄媚的形容:“太。。。太深奥了,你年纪轻别被人家糊弄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现在反贪抓的厉害,一不小心就是要搭进去后半辈子的,你还这么年轻。。。”
曲康放弃解释,开始和我斗着贫:“到时候就劳您常来探我了。”
“我知道你聪明,周到,也很灵光,但是。。。”我叹口气:“就拿今天这个事儿来说,刘政委一条腿已经迈进了徐部长的裤子,最后怎么就非要把人家裤子扯了呢。”
曲康抖着肩膀笑了笑:“我俩还真是像啊,说话都爱打比喻,打比喻都这么难听,这么难听的比喻也就听的人才觉得难听。”
“那你倒是说说。”
曲康斟满酒推给我一杯:“你之前不关心这些公关问题吧,怎么突然要打听这些了?”
“爱说不说。”
“陈。。。”曲康带着感慨发出的第一个音,在调整说话节奏前就完全收住了,并且毫不掩饰的收住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剩下的你自己想。”
“成。”
“——你知道你们公司的前身是什么吗?”
“胡光阵的灰色收藏,不正当文物交易。“
曲康若有所思的点着头:“不管是什么颜色,在商言钱,资金链断了之后就需要引入资金,LA 就是钻了这么个空子,才占尽了便宜。”
“在商言钱,说什么占便宜。”
曲康挥挥手,示意我不要打断:“尽管老董是华侨,LA终究是外企,从管理者的角度来说,本地经济文化不会允许他们这样介入,况且前身还不干净。博物馆的大部分展示品都还是个人藏品,一旦涉及到国际运送,手续备案来回调查都是轻的,往重了说,离犯法就不远了。有些事物只能落地生根,而有些人,反复无常才是有理可循。LA这么大的企业,不说领导有多少顾虑,就是这种公关团队,实力也堪比律师团,不会比我们想得少。”
说到这里,似乎是该表述的都表述完了,曲康顿了顿问我:“你知道为什么有钱人总是爱和有钱人一块玩吗?”
我眯着眼睛等他接下来的话。
“就像是聪明人总是爱和聪明人一块玩,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叫做不言而喻,心照不宣。如果一个天才和一个笨蛋一起吃饭,每说一句话就要多说十句来解释,这也是对天才时间和生命的一种折辱。。。”
我略下力道拍着曲康后背,咬牙切齿:“我说今儿个怎么浑身发光呢,原来是扛着佛来的啊!”
曲康立马端正:“您一直在我心里。”
“我是长发待嫁的俗人,不是和尚。”
“观音娘娘。”
我喝一杯酒感叹:“总觉得好久没见曲太太了,在公司练出来的报告文笔也不晓得用在哪儿。。。”
“别介,这不正好教教我么,我这单位以后肯定用的着。”
说笑一番之后,曲康非常生硬的将话题拉回陈塘身上:“你们之间是不是又有苗头了。”
我呵呵点头:“有点儿。”
“如果再经历一次分手,你能扛得住吗。”
“我只看到了我们不会分手的未来。”
曲康若有所思的发着呆,拉着眼角看我的眼神里竟然有些许的同情。
回想起温帝姬的叮嘱,我闷了自己一杯酒借着劲儿也不打算拐弯抹角:“曲康,我真心感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
“应该的。”
“就这么欠着你的吧,我还不起了。”
“怎么了您这。”
“我这样会不会耽误你,毕竟我也不是那个和你过一辈子的女人。”
曲康笑道:“我当你醉了,今天说完明天就别惦记。”
“我以为,绍辅离开之后,我就接替了他成为你们家长,照顾你们爱着你们。可能我真的有点蠢,这么久才看出来,你才是那个。。。那个家长。”
曲康低着头,忽而仰面喝了一杯酒:“我是。”
“可我还是想做姐姐,想和你们一直都有亲情羁绊。”
曲康跟着点头:“恩。”
“所以,我们不要对彼此有亲情之外的情感期待。”
“好”
我看着他酒气上头之后,重复着点头的动作,于是我也一下一下点头,直到双方都意识到这个动作的滑稽,才就此作罢。
回到家,与展示馆相关的每个人物我用便签条记录在墙面上,彼此间的连接关系也画箭头指向说明。学着电影里主角们分析案情的样子,能让我更快的投入虚拟现实状态。
曲康说LA钻了空子才和展示馆扯上关系,这个空子如果不是单纯的偶然,就是蓄谋已久。本地经济文化不允许外企介入,展示馆的藏品又是个人所有,意思是地方扣得住胡光阵,就压得住博物馆。那么LA在这种关系面前就是个空架子——还是说陈塘才是个空架子?刘政委的出现就代表了政府资产流入的意向,这么大的事情,不和决策人对面谈,却单单和一个小部长做推拉战术——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刘政委和陈塘之间如果存在这种默契的话,达成共识的方向只有一个,陈塘要将展示馆拱手相让吗,所以,连老爷子也回来,也是因为这个。。。
思绪顺势而下,我终于明白曲康为什么会同情我。。。
与陈塘断了两天的联系,他的两通电话被我按掉后,低调的走到我的工位前:“出来谈谈。”
万众瞩目中,我们前后脚上了楼顶天台,这里是员工休息平台,公司放了几个伞棚和桌椅,营造了一种浪漫都市情怀,陈塘挑了一张桌子坐下,神态里九分是面试员工前的仪表准备。我心中有了想法,也产生一些不快,故意在另一张桌子就坐了,他隔着三米距离对我欲言又止,无奈之下终于换到了我对面。
“那天晚上接你的人是谁?”
“朋友。”
我一直都不清楚曲康的工作,陈塘倒是给我解释了一番:“曲康,市政的电子设备新晋管理层,也是省级四星以上工程审核检测部门副主管,年轻有为。”
“你查他?”
“不用查,当初我们博物馆本应由他经手,是他们内部原因临时换了人。”
我哼哼:“所以呢?”
陈塘不紧不慢摇头,打开了正确的吃饭坐姿:“你们现在是恋人吗?”
“你怎么知道以前不是。”
“毕竟这是我功课的一部分。”
他承认的很洒脱,我也不打算藏着:“博物馆从政府引资的事情,你们全权交给徐部长了?”
“谁告诉你的。”
“现在的LA 并没有以你为主的在施工项目对吧?”
陈塘没有表态。
“你在总部的主导工程,很早以前就做结尾了,这次回来也是主要做最终审核,唯一重要的身份,是展示馆的法人代表,没错吧?”
“没错。”
“你和刘政委的默契就是心意相通,互不相见,默认事态发展到政府引资这一步,到时候你功成身退,转身就能回里昂了是不是。”
陈塘仍旧没有表态,他压抑自己按兵不动。
天台的风又吹过来一阵。
放在桌面上的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夏歌儿来电:“我去北京找你待两天吧。”
“来吧。”
挂了电话,我将手机推到陈塘面前:“要不要再查一下夏歌儿是谁,还是我来告诉你。”
陈塘视线略过手机,说:“很抱歉这么突然说起你朋友的事情,他是个能力不错的人——看来找你走这层关系是打错算盘了,展示馆的事情早晚会落成,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还是要走?”
“是回。”
我承认自己的眼神乱了,我本以为我们之间的暧昧升华到一定程度之后,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就是这突然间,他抖落我一身的狼狈和难堪。
曲康说,如果再经历一次分手,你扛得住吗?可笑这连再分手都算不上。
“你不许走。”
陈塘像打量一个无赖一样打量我:“我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我每秒钟一个点头的频率:“我啊,我就是理由。”
陈塘正了正坐姿,双肘交叠于桌面,身体微微前倾:“你看着我。”
我依言看着他,陈塘的眼神里有余情未了的朦胧,他却对我一再失望:“你茫然又迫切,我在你眼里是别人的影子,好像你曾经认识的人,在我这里走丢了。”
我原想为自己辩驳,可他对我失望太快,走的太忙。
祸不单行,房东突然上门,说是准备把房子卖掉了。倪诗蓓泪汪汪的看着我:“姐,以后该怎么办啊。”
是啊,以后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