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白天,我将定稿呈递给领导,他还算是怜香惜玉:“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晚点上班也行。”
倪诗蓓对我这段时间的形容:“你的黑眼圈成放射状态覆盖了你的脸。”
一宿没睡,身体在第二宿也没想着补回来,九点钟准时到岗,十点钟领导回来定稿:“就这么定了。”
文案的同事纷纷加班,转手交给翻译部门。到了这个时候,我有点能理解领导第一通电话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你不是英语转的中文么”是让我身兼两职的意思。但是我果断拒绝了:“我通了两个宵,你看不见我黑眼圈吗,怜香惜玉也不能分时段呀,美好品质应该一如既往的坚持。”
“我不也是没办法了么。”
“怎么没办法,翻译社请两位临时员工不就结了,还是说这点钱都分不出来啊。”
“一般翻译能认识你那戎马倥偬,动辄得咎,筚路蓝缕,黼黻皇猷,什么鹓鶵什么鸑鷟什么饕餮。。。你是没看到政委浏览这稿子的时候,那脸上的神情,我多看两眼都要疯了。”
看他言真意切,我也不好一直推脱:“最多到十二点。”
连续的加班的确是有些吃力,第二天午餐时,嘴里还嚼着饭竟然扒着工位睡着了。同事叫醒我的一瞬间,精神都开始恍惚:“总部让你过去开会呢。”
开会好呀,和当下相比开会简直就是天堂。我带上翻译词典,准备会程中间翻上两页。在出租车上睡到了总部,夏天俨然成了秘书室的老大,她交给我一张LA的企业宣传:“这个让陈先生签过字你带上就可以了,他现在开会,你在办公室稍等一下吧。”
我恍惚进了陈塘的办公室,见到沙发没有其他想法,躺下睡了。
全程睡的太好,我摸着脸醒来,室内暗淡无光,只有陈塘办公桌上亮着一盏台灯,他伏案画图,整面墙的落地穿也被遮阳窗帘盖的严实,尽管如此也看透了室外的夜幕降临。
回了两秒钟的神,我将桌面上的宣传单拿给陈塘,带着久睡的沙哑声:“夏天让你签个字。”
陈塘悠然接过,转身回到座位从桌面上挑了一支笔:“你们最近很忙吗?”
我拢了拢后脑勺的头发,清了清嗓,发现他手里的笔是似曾相识的样子:“还好。”
“你做文案排版,怎么随身带着翻译资料。”
“能者多劳嘛。”
陈塘写好名字,却用手肘压着,抬头看我:“或者我调你到这儿休息两天。”
我凝视陈塘,最后还是笑了出来:“已经休息的很好啦,况且那么多同事还在挑灯加班,我这个时候走太不厚道了。”
“分部工程量太大,可以跟我们申请人员辅助。”
我躬身,抽过陈塘手指尖的钢笔,在便签上写下蹀躞二字转给他看:“认识吗?”
陈塘又开始警惕:“什么意思。”
“是展示馆缺不了我的意思——我先回去了。”我拿起他签好字的宣传单出门。临出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他目送的神态被我抓个正着,竟首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回去的路上,夏歌儿来了电话:“曲康是不是从政了?”
“一下子说什么呢。”
“今天艺术团汇演,我分明看见他坐在市改委随行人员的座位上,电话一直打不通。”
我嘀咕:“他以后是要当国家领导人么。。。”
“当官应该是没跑了,你在北京得空问问。”
“最近太忙了,过两天我问问看。”
说起工作,不得不提及陈塘,正好夏歌儿问起,我便心花怒放的说了陈塘送我的俩小时休息,夏歌儿言语一直冰凉,末了嘱咐我找曲康谈谈,便挂了。
展示馆的加班气氛正浓烈,跟着熬了半宿,外卖突然闯进来拼了一整个会议桌的现煮火锅,随后夏歌儿的电话又来了:“能对你好的不止他一个。”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总吃陈塘醋呢。”
“我不管,反正你得知道如果在我和陈塘之间做选择,你只能选择我。”
“选你好吧。”躲过夏歌儿的不依不饶,也忙活过了公司的前期准备,松了一口气。
开展前夕,领导提前告知我:“你作为秘书室职员负责展览讲解,明早就不用过来了。”
当初转任只是为了方便请假,现如今身兼两职,回头想想反而有些得不偿失。
当天早早到总部报道,一群讲解待在会议室恶补诵文。
从聊天闲谈中得知正式会展九点半才会开始,我跑到附近的超市里给自己补上一碗面,吃到一半,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
“哪位。”
“你在哪儿。”
“哪位。”
“陈塘。”
“。。。”重新看了号码,扔掉碗筷飞快的出超市:“我去了下卫生间,马上回来。。。”
还没走到门口,身后传来老板娘浑厚的嗓音:“小姐,你的面钱还没给呢!”
我赶紧回去甩了十块钱。然后大步出门,陈塘那边声音有些飘忽:“楼下有车送你到展示馆,具体情况从张师傅那里了解。”
LA楼下停着陈塘的车,张师傅在主驾车门前似乎是等的有些着急:“宣小姐,我送您到会场。”
“就送我一个吗,楼上不是还有好多讲解人员。”
虽然疑惑,但是没耽误上车的动作。路上张师傅道起了原委:“陈先生从酒店接了陈董事长直接去了展示馆,您是本次展览的总企划,也是徐部长推荐您作为陈总的专导。”
我打心里的受宠若惊,连总策划的头衔都给我安上了:“是我误会了,我以为只是普通讲解员,在观展人数过多的时候,作为后补讲解——陈董事长是LA的董事长吗?”
“是的,也是陈先生的祖父,陈董事长是法籍华裔,对您负责的会展很感兴趣,为了不耽误你对刘政委的专讲,特意把时间挪在了开展前。”
我僵着笑:“这中间还有刘政委的事儿啊。”
“宣小姐位高权重,十分值得陈先生和徐部长信赖。”
我算是清楚今天真正的流程是什么了,一边让张师傅赶在老总们之前到一边拿出手机给领导打电话:“这么大个坑儿您给我推进来,埋我的黄土也一定准备好了吧。”
“没头没脑说什么呢。”
“准备收我辞职信吧。”
赶在了陈塘之前达到展示馆,我整理了一下形象,及时补个口红,在一楼大门前恭候,前一秒还是怨气满满,后一秒见陈塘陪同一老者蹒跚而来时,敬畏之心马上提到嗓子眼了,恭恭敬敬的跑过去门面自我介绍:“陈先生你好,我是宣灵宣,人事部调过来负责您今日行程陪讲。”
陈塘愣了一下,随即看向身边的老者:“这位是董事长,打个招呼吧。”
我又赶紧的跟老者赔笑:“董事长好。”
对方长着一张亚洲面孔,神情至少不冰冷,他朝我点头算是回应了招呼。
我本站在陈塘斜后方,但是一群人走的太快,不经意间我掉在了队伍的最末端。在电梯口,首个电梯开门,一群领导陆续上去,陈塘回头从人群中找到我的所在,用眼神带脖子示意我往前靠。
我本无官职在身,张师傅所说总企划无从认证,但陈塘这个眼神也算是临时任命了。
同乘一电梯上六楼,在中央大厅的休息座椅上,陈塘扶着老人稍作休息,等下一批电梯人员到齐,众人才正式拉开观展的序幕。
陈董事长观展就像是逛自家后院,甚至还会对身边的同行者说起某一件文物的正史野史的双面来历,言语间毫无炫耀,更多是尊崇至上。
行至宋时玉器展台,老爷子连心思都重了,他伸出手划过玻璃面。指关节的每一处皮囊都在随着骨骼颤抖,陈塘双手托着他的手肘,各指都在用力安抚。
老爷子在一块和田玉前停住了脚,他端详许久与陈塘说:“这是什么品物?”
陈塘自然不认得,他勾着脑袋去看牌文标注,不看倒罢,看了也是认不得。
身后一中年男子应着:“看这模样,有些像凤凰。”
“紫玉雕凤,少见。”
陈塘的眼神又来了,我三步并两步绕过众人上前靠边:“董事长,这是古时凤类的一种,原名鸑鷟属紫色,您看这边的白亮的一块是鸿鹄,与鸑鷟同宗不同类。”
“鸿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说起古文,老爷子脸上竟然露出一些喜色。
我连连点头表示肯定:“史记陈涉世家。”
“夫骥骜之气,鸿鹄之志。”
“吕氏春秋。”
“辍耕壠上鸿鹄志,长啸山中鸾凤音。”
“陆游大诗人平阳中的抱负”担心这么对下去,我早晚要露出浅薄的马脚,赶紧抓住机会切了方向:“正好他为咱们引出了青鸾——您看正是这块翡翠绿。”
他随着我的导引往前挪了一步,由衷的感叹:“真好呀。”
走过玉石柜台,他又主动问起红玛瑙的展区,记忆力还有陈塘帮我翻译过的red agate bracelet,老爷子在这片区几乎没说什么话。又绕到文献区,自己拿着眼镜儿戴上细细扣说明榜看起来。我刚要开口,陈塘连忙拽住我往后推了一步,丢给我一个禁声的手势。
没多会儿,老爷子招呼我上前:“小姑娘,你过来给我认认,这是个什么字儿?”
他注目的是一副后人撰摹的诗经画,庄姜出嫁卫庄公,诗经里几乎全是生僻字,我汉语言科生也不见得能认得全,好在老爷子只点着其中一句,以征询口吻问我:“领如蝤蛴齿如瓠犀?”
“您老见多识广,一个声调也没错,这段我昨儿个晚上刚补习过。”老爷子看着我突然笑了,像亲人一样:“你是北京人?”
“家乡在宁夏银川,来北京求学迄今七年了。”
老爷子又转向众人,无意感叹:“年轻人的京腔好听呀,我这地道的北京人也学不来喽——”
众人又是迎合一番,十二展厅刚走过半,老爷子悠悠停下来,拍着陈塘一直在侧的手臂颤颤说到:“有点累了。”
“我先送您回酒店休息。”
夏天这边拿出手机,走开两步:“董事长准备回去了。”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的原路返回,跟到楼下车前,老爷子回头对众人:“咱们公事上就到这儿了,你们也都挺忙的,做自己的事情去吧。”
我们在门口停住,老爷子的车驶远,众人不约而同大口松气。
正式开展前,馆内讲解员分调负责区域,负责分配的同事急匆匆找到我:“刘政委已经到楼下了,徐部长正在电梯口准备接待,宣小姐也一起去看看吧。”
我调整了一下状态,满面笑容站到领导身后,他看了我一眼:“早上接待陈董事长没出什么纰漏吧。”
“我跟着陈总叫了一声爷爷,被气进医院了。”
领导明知我是不合时宜的玩笑,却还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你。。。”
这时电梯门开了,多有耳闻的刘政委领着两个喽啰从专梯上楼来,领导笑的比我开多了,忙着上前招呼:“诶呀刘政委大驾光临,是我们此次会展的中心意义。”
“徐部长在文化领域的造诣,才是首都之福——如此特色的历史文化展,你们应该是第一家喽。”
“政委抬爱,今日有幸,我来给您全程伴解,不到之处,还请指点赐教。”
我盯着天花板的聚光灯,无处安放的乏味眼神朝着听不到声音的地方转去,可是——曲康?刘政委身边的喽啰之一,那夏歌儿所说的从政。。。
这一群人无疑成了会展的交点所在,他们互相吹捧之际,我偷偷将曲康拉着落后人群:“你在这儿干嘛呢,?认识人家吗就前后跟着。”
“我领导。”
“你不是公司白领么,怎么突然进官场了?”
“缘分使然。”
我还有很多想说,碍于周围人太多,我示意曲康结束之后电话联系。
领导们并肩走完了十二展厅,高频率说起的还是给博物展示馆评定星级的协商。徐部长给出的上联:“您看我们场地面积,展厅格局,大方向上都是遵循国家指定标准的,至于这实物和文化宣传的细节,您也是看在眼里的。”
刘政委接的下联:“细节做的很到位啊——这里要是再多一个光源会不会更好些?”
十二展厅终于在一个小时后参观完毕,直至结束,就星级之事官领导也是没松一个口。
送走他们之后,领导关在办公室闷了半晌,午餐时和一群同事拼了桌,听他们阐述的八卦也略微了解了一些内情。
“我们部长整天寻思着咱们展示馆能挂上博物馆的正名,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啊。”
“条件允许,完全可以自己申请非国有博物馆,要正名并不难吧。”
“国有和非国有在制度上就非常不一样,而且我们部长也是希望政府财产投入。。。”
“为什么,展示馆不是LA的私有财产么。”
同事打量小虾米一样一一看过在场人:“展示馆是五年前LA从胡光阵手里购回来的你们都知道吧,就是那个传说有灰色背景的古董走私贩,好多东西都见不得光,后来被LA高层整了,自己乖乖弄出了个展示馆,还是外企高额入股,现在基本上已经完全易主了,但是听说好一部分展品目前还是私人冠名无偿提供展示。”
“胡光阵的孩子认了别人叫爹,血脉还是相连的呗。”
同事呵呵对我眨眼:“总结到位。”
商场上的小心思,闲时听来也是十分有趣。
一天会展结束,我和所有讲解员被一辆车载回了总部,落地后所有人做着最后的加班总结,领导一边提着尚未收拾好的公文包一边用肩膀接听电话,到我工位前停了一下:“你把他们的总结整理一份送总部,陈总要看,督促他们尽量八点钟之前。”
我安慰自己:我应该是升职了吧,应该是,手里握着的权利可能足够这会儿跑到工作区对着十几位员工大吼“八点钟前交不上来明天就不用来了。”
八点钟,办公区愤恨的键盘声仍旧响彻天地,这时曲康来电约上了大排档喝酒的行程。
“细雨毛毡,小酌一杯再合适不过。”
“下雨了?”
“我接你去,反正也挺近的。”
“可能要稍微晚点儿,我这边还没结束,要给领导送报告去。”
“同一个城市,相同的加班族。”
“那具体位置,再联系。”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