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从早热闹到晚,终于等来晚宴。杨太后毕竟六十有二的年纪,疲态尽显。晚宴设在宫中最大的一处庭院里,幸好在正式开宴之前备了好多的歌舞戏曲,看看听听跟着哼唱也稍稍驱走了些倦意。
台中央的歌者舞者都是些少男少女,神情灵动,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青春气息。歌者声音嘹亮清透,舞者动作优美有力,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杨太后羡慕不已,她不禁心中感叹:到底岁月不饶人,一整日下来不过见了几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已觉体力不支,连嘴都懒得再张。
晚宴上,太后坐正上方位,赵昀道清坐在右下方,其余嫔妃朝臣家眷按序一一落座,吃吃喝喝也是欢声笑语落一地。因为是同庆上元节,烟花表演也是必不可少的项目之一,酒足饭饱之后,众人都翘首望向夜空。
“嗖嗖嗖”一阵响声带着几道烟花划破夜的宁静,在黑色的夜空中开出绚烂的火树银花。众人难得看此美景,一个个沉浸其中。那火花千朵万朵,比得过天空的流星,坠落之后在半空留下道道痕迹,引人回味无穷。
突然一枚烟花竟偏了方向直奔杨太后的上座而去,不偏不倚地钻入杨太后座椅之下,炸出了一片金光。杨太后遭遇突如其来的惊吓,已然腿软,根本站不起来,只听得椅下噼里啪啦好一阵,感觉自己也被炸得如烟花般四溅。待她稍稍清醒了些,才发现自己无恙,那感受如同被送到阎王殿门口绕了一圈,人回来了,魂却被吸走了。
烟火缭绕,视线模糊,两旁的内侍宫娥也一时靠近不了,只等一切归于平静且看清太后方位,才七手八脚上前护住她。好好的双节同庆,平白生出事端,赵昀这个做儿子的终归是罪责难逃。他带着身后的文武官员当场跪地请罪,并声称定要重罚安排宴会的官员。
不过几日时间,连连受到惊吓,太后此时什么怒气怨气都发作不出,哪儿哪儿都软塌塌的,一点气力都没有。
杨太后缓了半晌,才定下心神,对赵昀说:“算了,难道他们特地来惊我?想来也是不小心之过。今日是喜庆日,又是老身生辰,无谓多做孽债,宽恕他们吧。”太后由人搀扶着起身,不忘对众人说,“老身年纪大了,这一日也是硬撑下来,此时是累得透透的,要回宫休息了。你们别因为老身扫了兴致,自己玩乐去吧!”
宴会的主角离了场,留下的人哪里还能开开心心的玩乐,纷纷散了去。道清问赵昀:“太后离去的身影好教人心疼,我们可要去看看她。”
赵昀的脸色也沉得厉害,可他只能硬起心肠,说:“给太后一些时间,希望她能自己想明白。”
道清想起一件事,忙问赵昀:“刚才史丞相一直默不作声,静得让人奇怪,皇上可有注意?”
赵昀当然看见,他说:“每次史相默不作声都是朕最害怕的时候。我们做的一场戏,瞒得住旁人怕是躲不过他的眼睛。可为了太后,这个险朕必定是要冒的。”
“皇上今**得太后撤帘,史相必然也会联想到日后他或许也会被逼着退居二线。今日之后皇上恐怕就要站在明处了。”
两人同时叹一口气,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他们装傻充愣的戏码是不会再有用处了。只能以静制动,见招拆招了。
杨太后一夜无眠,早晨的时候,侄儿杨石忽然来拜见。太后预见他将要说出口的话,放了他进来。毕竟是一门姓氏,害她的心总不会有。
“你又来劝老身退,是不是?”太后开门见山。从前杨石也说过相同的话,希望太后急流勇退。可太后听得厌烦了,竟是许久不让他进宫。
“太后的心跟明镜似的。”杨石回道。
“这次又是些什么说辞,你且说来老身听听。”
“太后既然肯让臣来,臣说不说都是一样的。”杨石在一旁坐下,他这姑母是真真的老了。他亲切唤一声“姑母”,说:“严州这几年变化挺大的,但水依然是当年的水,清澈甘甜。什么时候,咱们回去一趟吧,也回宗祠去看一看。”
严州是杨氏的故乡,依山傍水,风景秀美。虽然离临安并不十分遥远,可太后忙于前朝后宫之事,竟也是十数年没有再回去看上一眼。如今杨石提起,太后的故乡情便生了出来。
“老身心里头明白,皇上已经大婚,这帘再垂下去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杨家世代忠诚,先祖杨全为国捐躯。老身的兄长,也就是你的父亲,在世时官至太保,封郡王,虽在高位却能避权势,不干预国政,时称贤臣。再说你,也同样居高位,封郡王,处事也沿袭了你父亲的风格,朝内朝外无不赞你的为人。老身作为杨家一员,怎可贪恋权势,坏了一门的名声,败了祖宗的脸面。”
“姑母言重了。姑母的心思侄儿明白。您哪是贪恋权势,您是一心为了皇上,为了赵氏王朝。史相霸政,您担心皇上压不住他。侄儿觉得,皇上虽然看着万事不理的模样,骨子里却是个有主意的。侄儿瞧着皇上皇后感情好,他们互相扶持着也并非无所依靠。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该考虑考虑自己了。”
杨太后点点头,说:“想来已有好多年了,老身不停地在前朝后宫争斗缠绕。斗后妃,诛韩相,立新王,选新后,这一路过来,老身委实累了。人生几何,为自己留些时间好好过过平静的日子吧。”
次日早朝,杨太后手书“多病,自今免垂帘听政”,主动向百官宣布撤帘,还政理宗。赵昀当场未允,请求太后三思,却无果。下午时分,赵昀带着道清追至慈宁殿。
“皇上不必再劝,老身心意已决。哪怕你带着皇后一起来,老身还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太后悠闲地喝着茶。自她决定撤帘后,整个人都轻松下来,面色也红润不少。她招呼二人,“你们来,坐下陪老身喝杯茶。这是福建新进贡来的白茶,鲜爽得很。”
道清说:“茶是好茶,母后不可多饮,晚上容易睡不好。”
太后摇摇头说:“老身这几日才明白什么叫无事一身轻。老身睡眠不好已经多年,昨夜难得一觉到天亮。所以,你们真的不必再劝。”
“儿臣知道。儿臣不是来劝您的。”赵昀说。
赵昀的话语惹得太后疑惑,问:“皇上既然知道,追到老身宫中又是何故?”
“太后撤帘可是真心?”赵昀问。
“皇上这话什么意思?”太后放下茶碗,只听瓷器与桌面碰撞声起,太后面色微有愠怒。
“太后的真心不光要儿臣明了,更要让满朝文武乃至百姓都能看清。”道清替赵昀作了解释。
杨太后又端起了茶碗,品着茶笑了。你一眼,我一语都是恰到时候。这儿子媳妇真当天作之合。只要他们一心一意地相互扶持着,往后的日子还真没她什么事了。
“皇上觉得老身的真心要怎么证明才好?”若想今后日子足够安稳,总要表现出撤帘的诚意,以及撤帘之后再不复出的决心。太后听明白了。
“儿臣会在朝堂之上再三挽留,太后要如何应对,自己决定就好。”赵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