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云辗转难眠数日,她没想好是否要帮道清这个忙。若没有赵与莒,那道清便按着既定的轨迹,在某一天嫁给谢奕,这日子也是平安顺遂的。只是道清眼中闪着的光,那道光里有谁没谁,她无法视而不见。
“你这几日是怎么了?夜夜睡眠都不好。明日我请个郎中来给你看看吧!”一旁的吴秉义并未睡着。
沈秋云有些愧疚:“我这翻来覆去,影响你了吧?”
吴秉义摇摇头,将她揽入怀中:“你若有想说的话,我便听着;你若不想说,我便陪着你把这屋顶看破咯!”
沈秋云在他怀里笑出泪水:“你就宠着我吧,迟早有天给你惹出祸来。”
吴秉义说:“你一个妇道人家,能闯什么祸?”
秋云说:“中秋那日,我就不该留道清吃饭。他们认不认识,与我何干我多个什么事呀我!”她责怪自己。
吴秉义将她搂的更紧了,说:“你向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凡事都要看得清楚明白。可我就爱你这点,若不是这样,你不会委身跟了你。”
秋云抬起头问他:“你那学生是个什么人我都不知道,我只怕道清傻傻地陷进去。我有时候想,谢奕毕竟是好人,道清跟了他总不会有错。”
吴秉义拍拍她:“我知你与她姐妹情深,如今怎么还化身老母亲,担忧起人家的姻缘来。那请问这位老母亲,你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衣食无忧呢?还是如你一般,找个相爱的人?”
秋云被吴秉义揶揄,狠捶了他胸口一顿。吴秉义也不知真疼假疼,哇哇大叫。但无论怎样,沈秋云的心确是透亮了。姻缘这事,最终求的是不负己心。她不能替道清做主。
沈秋云厨艺出众。今日她做了些台州当地小吃去学堂看望老师学生。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件事,却是第一次拖着道清一起去。道清扭捏,说:“都是男人的地方,我怎么去?”秋云翻出一件吴秉义的衣服,说:“这件是我做小了的,你应当可以穿。”秋云心细,让道清换作男儿装去见赵与莒,确能省下不少烦心事。
今日吴秉义寻来一幅《清明上河图》临摹的截图,展示给学生看。问学生们对这幅画有何看法。
细细看过之后,大部分的学生答道:描绘的是汴京当时繁荣的场景。吴秉义笑而不语,他问:“与莒,你还没有说呢!”
赵与莒欲言又止,礼貌一笑,回:“学生的看法和大家同。”
吴秉义看他一眼,说:“与莒聪慧,只是过于拘谨了。”
此时,赵与莒耳边传来嘤嘤细语,是谢道清和沈秋云在说话。她们也在观赏画作。赵与莒一眼认出藏在男装中的道清,也不点破,只是仔细去听她们说了什么。
道清说:“这幅画看似一片祥和且繁华,但给人紧张之感。”
秋云说:“有意思,说来听听。”
道清玉手一指,说:“你看那里,有惊马闯入市区;还有那里,船桥即将相撞;再有那里,官兵军容官服不整,神色慵懒,城门洞开。这些与城中的繁华格格不入,仿佛那繁华只是过眼云烟,不得长久。这画似有警世之用。”
赵与莒听得惊奇,沈秋云亦然。她冲吴秉义挥一挥手,说:“我身边的这位公子有不同见解!”
道清不知秋云会突然将她推出,还没醒过神就听吴秉义说:“你便来说一说吧!”
道清突然陷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退路,只能强作镇定,将方才说与沈秋云的话重复一遍。众学生闻言纷纷上前,又将画作看得个通透,不由纷纷称奇,那俊秀后生说的一点不错!吴秉义满意得连连点头,他补充说道:“画家年轻时到汴梁求学,却屡试不中,从此改行画画以抒情怀。这画表明他希望国家政治清明,能革新除弊。”
吴秉义突然来了兴致,又问:“为师今日再出一题,大家畅所欲言不要顾虑。蒙金历年来时常侵犯我边境,而他们自之间也并非没有争斗,说说看,你们希望谁胜?”
学堂里霎时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人人屏住呼吸,就怕老师点了自己的名字。吴秉义看着一众不成材的学生暗自叹息,转而问道清:“你有什么看法?”
道清被点名,初时一愣,而后说:“从前我多听人说金人残暴,可这两年提起蒙古的人也多了起来。我不懂战争,但我想从前名不见经传的蒙古应是渐渐强大了,所以才会被更多的人提及。如今他们相争,谁胜谁负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我们就有了休养生息,壮大自己的时间,不是吗?”
吴秉义连连暗叹,可惜道清不是个男娃娃。
课间时分,道清帮着秋云分发糕点。几位男学生将她围了起来。
“公子师承何人?见解独到啊!”
“公子几时有空,我们切磋切磋诗词如何?”
“公子如此好相貌,怎的没有见过?”
……
道清毕竟女儿家,哪里遇过这等场面,窘迫感满了全身,也不知如何回答。她双手紧紧抓着衣袖,手心里全是汗。
道清生得娇小,其中一人甚至大手一搭,竟然环上她的肩头,将她箍至腋下,说:“小兄弟人不大,才华却不小啊!”他的应当没有恶意,不过以男人的方式示了示好。可道清是实实在在吓到了,奈何力气太小,挣脱不开。此时另一只大手将她解救出来,拉至身后。那手的主人说:“看他长相,年纪应当幼小。大约听别人说的吧,是不是?”那人又转头问她。
道清看到他的脸,是赵与莒。她知他已认出她,特来为她解围,赶紧说:“是是,在街上听一老先生说的。我照搬照套来着。”众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终于散开。沈秋云适时上前,将空了的两只篮子塞进赵与莒手中,说:“这篮子是我问隔壁的婆婆借的,急着归还。你们趁着现在没课,替我赶紧送送回去。”沈秋云说的“你们”是指赵与莒和道清。
师母开口,没有当面拒绝的道理。赵与莒甚至觉得,有股力量推着他走,他极度地想和她走过这一小段路途。
路上人来人往,可再嘈杂的声音也抵不住两人扑通的心跳,好像将整个人都震得摇摆起来。他们手臂偶尔会触碰到,每一次碰触便是让身体里又多了一阵酥麻。这是从未有过的美妙感觉,于是他们各自藏着自己的小心思,暗自期待一次又一次的碰触。
还是赵与莒先开了口:“我帮你拿吧!”他指的是道清手中的篮子。空篮子并不重,只是总需要有话开篇,不然一路无语,多少还是尴尬。
“不用,这不重。”道清说完便嫌弃了自己嘴快。他是好意,自己却草草拒绝。她于是自己找了话说:“都不曾问过你,家乡是哪里?”
“绍兴。”他粗略说一说,未指明具体地方。
“哦,都是江南地方。以后要在这里长住了吧?”
“嗯,对。”与莒又支吾以对。他刚刚热起的心被几句话一问,又冷了下去。如果连自己的前尘往事都不能与她说的清楚明白,又有什么资格妄想?
道清鼓足了勇气,终于问出口:“那日桥边,是你救的我吧!”
与莒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他害怕他的心真的跳出了胸腔会让她看得清楚明白。他好想说“是”,好想说......可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哦,是吧。小事一桩,我都不记得了。”
道清奇怪于他的忽冷忽热,小女子的傲气也使她冷了脸。一段路途,前半段两人走得暖阳普照,后半段走得冰天雪地,都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学堂里,沈秋云捉着吴秉义问话:“这赵与莒真是张氏的远方表侄?”
吴秉义在倒腾他的讲义,随口回道:“张氏是这么说的。”
沈秋云推他一把,害他一个踉跄。他刚站稳,便听沈秋云数落他:“道清如我亲妹子一般,你就不能上点心?”
吴秉义苦笑:“你若担心,帮他找个知根知底的不就好了嘛!”
沈秋云皱皱眉:“谢奕倒是个知根知底的,可惜道清眼里没有他。”
谢奕此时并不好过。他今日路过街市,看见熟悉的两人身影,刺痛他的是那一眼的和谐。从道清入他家始,他第一眼便认定了她。他原想等她慢慢长大,再长大一点便和她表露心意。可是他好像拖得太久,如今有了变数。
道清换回了女装,闷闷不乐地走进家门。她看见奕哥在门口坐着。自上次在河边闹了不愉快,他们话语渐少。他不想自己惹了她嫌弃,所以今日在街市上他并未出现在她面前。
“你回来了?”谢奕问。
“嗯。”道清答。
“你若想读书,我去为你请个先生在家教导你,可好?”
道清抬脚正欲进门,闻言又缩回了脚。她猜测是否今日变装入学堂之事被他知晓,到底心虚。她解释说:“不用,秋云姐姐已经可以教我很多。今日她正巧有事去学堂,我就......”
“你年纪日长,未婚嫁的女子或许还是少出门的好。请个先生,你在家中也能读书。”谢奕打断她的话。
“我真的不需要。你们不必再为我破费?”
道清说“你们”,谢奕听了心凉,他说:“你一定要与我分得这样清?在你心里,这处不是你的家?”
道清不语,他于是更加心慌。他走上前在她耳边站定,有话流进她的耳朵:“从你进门的第一天开始,这里就注定是你家。你是知道我对你的情分的,是不是?我由着你,等着你,是因为爱惜你。但我做不到,就这样盲目地等,等到有别的人住进你心里。”
那不过是她心中还未燃起的火苗,她自己都还浑浑噩噩,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能让这火苗绽放开来。他继续说:“我想和爹娘请求我们的婚事,成亲之后我相信你一定会吧这里当家的。你,会同意的吧?”
他还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明知道只要提出,道清不能开口拒绝。这是她欠他们家的,她必须得还。从前他不忍,现在他不得不!
道清初初愣了,但她随后回了一句:“一切听凭叔父做主!”那话音的空洞,听得谢奕的心很疼。他闭了耳目,让自己看不见,听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