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清轻声的一句“是你?”却比那落入水中的大石凶猛,激起与莒胸中千层浪。他低头看她,交织的目光将他们带回双双落水的那日,时间也停滞了。原来我们都记得那么深刻,深刻到不管时间怎么流转,我都会记得你,认出你。
“道清!”有声音自不远处传来,生生切断两人的眼神交流。那呼叫之人是谢奕。他终是不放心道清一人在外,出门来寻她。他去过秋云家,人已经走许久。他又在街上乱寻一通,已是焦急万分。直至在河边终于看清她的娇小身影,脸上的焦急刚刚卸下,又看见道清身边站着的赵与莒。他的面上又寒了一层。
道清见是他,还记挂着午间在他面前的不堪,一时也是说不出话。但看在谢奕眼中却有不同的解读。
孤男寡女,河边放灯。现在朝着他又无言以对,他的口气自然就不好:“道清,回去!”却不知这命令似的语调让道清更觉屈辱。她非奴非仆,也并非毫无尊严。况且又当着赵与莒的面,她的自尊心作起了祟。
“我自己会回去!”道清低着头回他,口气也掩不住的生硬。
谢奕恼了,说:“你怎的好学不学,学你大哥有家不回?”
谢奕一向温文尔雅,此刻说出这句话,两人皆愣。谢奕再后悔,话是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他欲解释,道清先说了赌气的话:“我大哥不好,我自然也是不好的。谢大公子不必为了我们兄妹俩置气,总有一天我们都是要走的!”
道清说这话,谢奕急了。他本就没有办法在她面前一直厉声厉气,现下立马缓了语调说:“你别气我。我的心思你应当明白,我……”眼看着表明心意的话就要出口,谢奕瞥见一旁边的赵家兄弟,只能生生将话咽下。他转而更加低声道:“天色不早了,回家吧!”
说话间,扔石头的几位富家少爷居然走上前来。其中一人满嘴酒味,迷离双眼看着道清,语言轻佻:“哟,看看这是哪个楼里的姑娘啊,竟让让人当街哄抢?”他把脸凑近道清,眼里泛起了光“这小模样还真不错!要不和爷走吧?”
谢奕将道清拉至身后。他认出说话的人是当地县令家的公子,强压心头怒火缓声道:“高公子怕是认错了,这是我家小妹,不是哪个楼里的姑娘。我即刻带她回家。”
高公子眯着眼睛盯着谢奕看了半晌,似乎也认出了他,有些悻悻地说:“原来是谢家公子。这么好的妹子藏得够深的啊!”谢家在当地有些身份地位,高公子看来还未醉透,多少顾及些情面。
谢奕不愿多留,拉了道清的人就往外走。那高公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谢公子,以后多带妹子出门走走,别总藏在家里!”谢奕脸色更加铁青!道清的胳膊被谢奕拽得生疼,她轻呼道:“奕哥,你捉得我好疼!”谢奕刚刚柔软了的心又转了铁石心肠,他非但不松手,声音还冰冷:“你平日里不都穿着斗篷出门吗?那斗篷去了何处?”他恨极了那帮纨绔子弟垂涎道清的眼神。
谢奕一提,道清才想起来,中午出门时候是穿了的,多半是丢在了沈秋云家。她说:“大约是在秋云姐姐家,我回去取。”
“取什么!”谢奕似乎更加恼怒:“你还要继续招摇过市一遍?明日我替你去取回!”谢奕极少发火,这回是真的怒了。她闷了声不再响,只偷偷回望河边,那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越来越模糊,她还有话没有问,还有再见没有说。
赵与莒在河边怔愣许久。他看着谢奕护着道清不被轻薄,看着谢奕拖着她的胳膊越走越远。他觉得身子似被石膏膏成一块石头,无法动弹,只有灵魂飞出体外。那些谢奕做的事也是他想做的,只是他没有资格。与芮在他身边说:“道清姐姐真好。”他也知道好,但不是所有的好他都能要得到。
谢奕隔日便去秋云家中取斗篷,面色不好,言语也不中听。他说:“你们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人家,怎么不知男女有别的道理?陌生男女聚在一桌吃饭像什么话?”沈秋云居然不恼,她更加笃定赵与莒与道清之间是有什么的。
道清好几日不出家门,秋云自被谢奕堵了两句又不便上门去寻,只得日日一早在河边浣衣为着能碰见道清。苦等几日,道清总算出来,还是那顶斗篷。
沈秋云忍得辛苦,开口便问:“那谢奕莫不是见你识了别的男子,变了脸苦待你吧?”
道清原本闷闷不乐,被沈秋云话语逗乐:“姐姐,你与奕哥相识多年,他不是这样的人。”
沈秋云不好意思一笑:“反正我见不得人待你不好。”
道清暖心,停下手中活计:“姐姐那日留我和赵家公子用饭,是一早知道什么吗?”
道清冰雪聪明,不用沈秋云问出口,自己提起这档子事。好在秋云与道清相熟,也不觉尴尬,索性直说:“我不知道的,只隐隐觉得你们并非是不相识的。”
道清点头:“那次落水之事我一直以为是奕哥救的我。但前几日我问他了,他说不是,是赵家大公子救的我。”
沈秋云赞许:“谢奕到底是个诚实的人,这讨好你的救命大恩也不往自己身上揽。只是怎么不早告诉你?”
道清说:“也是我,一直认定了是奕哥,从来也没真正问过他。”她脸上突然浮了层红云,支吾道,“赵家大公子还在吴大哥处读书吗?我总要去谢谢他的。”
沈秋云想起谢奕说过的话,那时候不生气,现在又噘了嘴:“你那位奕哥说我不懂礼数。我怎敢再安排你们相见?”说完细细看道清的表情,道清将头埋进一双手臂中,只露出发红的颈窝。不用想也知道,她的脸上的绯红只会比颈窝上的更加红。秋云惊道:“你个小妮子,准备瞒着你奕哥,自己私下去见他?”叫秋云吃惊的不是道清罔顾谢奕想法的行为,而是她终于瞧见女孩家的心底开出一朵娇艳的花。她不知是喜是忧。
京中的祁国公府邸。史弥远奉命寻皇嗣的消息自然瞒不住赵竑。赵竑合上手中书本,咒骂一声“奸刁老贼!”他自然明白史弥远此举正是用来针对自己。可论起讨好皇上,他赵竑也不是吃素的。他把弄着手中的书本,书本上几个大字金光闪闪:长生秘术。这是他要献给皇上的宝贝。皇上龙体每况愈下,不知何时开始沉迷于道家学术,想获求那长生不老之道。赵竑不时投其所好,寻些秘方给他。
这时下人来报:音侍坊最近又新进几位民间艺人。赵竑瞬间忘忧。
莫怪赵竑猴急。宋朝歌舞盛行,但凡有点身家之人无不喜好,谁不将大把的时间消磨在纸醉金迷的歌舞技坊或是浅唱低吟的酒楼茶室。柳永有词:几多饮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倒。那么多的达官贵人家,歌妓再多也是供不应求。是以但凡有新人来,必呈哄抢之势。未来天子的家丁,办事毕竟是利索的。未几,一队乐人便入得府来。
五六个粉衣美人,一人持箫,一人握埙,一人吹笙,一人抚琴,一人抱琵琶,还有一人站立中央,双手打拍,轻歌曼舞。这几人的面貌怎么看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可那轻歌曼舞者却硬是从中脱颖而出,叫赵竑看得目不转睛,脑中尽是《期夜月》的诗词:腰肢软低折。揎皓腕,萦绣结。轻盈宛转,妙若凤鸾飞越。
舞毕,赵竑赶紧打赏,并问此曲何人所作?此舞何人所编?
舞者走上前:“回王爷,此乃小女子自己所作。”
“哦?”赵竑更是惊异,“本王耳闻素有歌伎不仅能歌善舞,还通晓诗词。本王考考你,若你能当场作诗词一首,本王重重有赏!”
“王爷请出题。”
赵竑看着她,饶有兴致:“以本王为题,如何?”
“小女子遵命。”
这舞者柳眉杏眼,眼珠转了一转,开口道:“江南好儿郎,玉树风中扬。天地风云荡,化作镇海棒。”
这首诗捧得赵竑哈哈大笑:“来人,取纸笔,请姑娘将此诗写下,待本王挂于书房日日欣赏。”
舞者落落大方挥笔而成,赵竑看她还写得一手好书法不禁叹道:“歌舞胜师师,文才胜周韵,书法胜英英。本王今日是捡到宝了!来人,重赏抚器乐的众人!至于你,”赵竑走到舞者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若琴。”
“好个若琴,本王要给你个最大的赏赐,从今往后本王不准你再为他人作曲起舞,你是本王的!”
若琴媚笑入王府,那厢的史弥远得着消息后满面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