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清身体还未复原,所以免了几日的操练。她在屋里睡得昏昏沉沉,做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梦。似梦非梦中好多人抓着她,要为她穿上锦衣华服。那衣服繁杂沉重,怎么穿都穿不对,合着好几人之力才辛苦穿上。她觉得累,想坐下歇息,那衣服又如钢筋铁索一般捆绑着她,她连坐也坐不下去。她觉得窒息,便拖着步子去室外透透气,却又出现好多人,拉扯着她身上的华服,说她不配,骂她自取其辱。她吓得睁开眼睛,看见面前一张脸,却又立马闭上,喃喃自语道:“这又是个什么梦?怎么会有你?”
“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他看着她睁开又闭上的双眼,压抑地问道。
连声音也是他的,这梦境如此真实。道清恼恨自己,怎么就是忘不了他!自他不告而别之后,她便不再提起他。虽然常在梦中见到他,她也将这归咎于日间的恨意。如今他这样问她,她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见吗?不想见吗?是因为思念吗?是因为怨恨吗?她虽然烧得还有些迷糊,但还记得当初他离开是为了所谓的前程,便道:“我如今要做王的女人,凭什么要看你。”虽然她声若蚊蝇,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道清又闭目许久,似睡非睡,昏昏沉沉。似乎有人想撩拨她的面纱,被她一把按下,死命护着。似乎有人走出去,似乎有人走进来。再次转醒的时候她看清了床沿的人,她唤声“奕哥,你怎么来了?”
谢奕一脸焦心状:“我听闻你落水,央了杨大人带我来看你。”
道清“哦”了一声,摸了摸脸上的面纱,问:“这面纱有人动过?”
谢奕摇头:“它一直好好在你脸上,放心吧!”
道清仍然觉得并非完全是梦,又问,“你方才一直在这里吗?”
谢奕回:“我来了有一会儿了,看你睡着也没忍心叫醒你。”
道清似有些失落般又“哦”了一声。果然是梦,他一个平民百姓,怎会出现在大内之中?赵与莒!这个名字,这个人大约永远都只会存在在梦境里了。
谢奕仍然担心,问:“你好端端地怎会落水?”
道清想起在东宫时,听到过她落水的原因,又知晓太子有心包庇贾惠儿。她不愿奕哥为了她的缘故再惹麻烦,便说:“雨天路滑,自然是我自己不小心。哥哥放心,以后不会了。”
谢奕忽然皱起了眉头,语气比先前也硬了一些:“我问了太医,说你只是受寒,过几日便能好完全了。只是你不知,你这一个不小心是闹了多大的事出来。”
道清问:“何事?”
谢奕说:“你在东宫半日,你说会有何事?你与那太子......”他到底是说不出口。
原来奕哥也是误会了。道清不想辩驳,索性让他误会到底也未尝不可。她说:“若能做得太子妃,不是更好吗?”
谢奕沮丧:“你非得与我这样说话吗?”他放下手中的药碗,“这药的温度差不多了,你快快喝下去吧。”
道清将药碗接过,那温度是刚刚好,奕哥应是一直在替她温着。她说:“这掖庭院里住的都是女子,你一个宫外的男子实有不便。我此刻已无大碍,你早些走吧。”说完,她一口将苦药全然吞下,那苦楚一下漫遍了全身,让她忍不住皱眉。她抬头望着谢奕的背影,用他已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奕哥,我知我也给了你一碗苦药。可这药你喝下去了,才会好。”
道清到底还是在皇后初选之前养好了身子。
这日,众采女入了大殿,个个把头低到尘埃,哪个敢在国母面前流露半分傲娇之气?时值春末夏初,春雨未尽,夏阳未盛,南方的天气是潮湿闷热。杨后坐在大殿上方,两旁的宫娥轻摇羽扇不停歇。杨后扫一眼眼前众人,个个是花朵初放,草芽新长,那一片青葱气息熏得人醉,直教人人忘记周遭潮闷。她不知面对过多少这样的少女,也不知逼退过多少这样的少女。她心中庆幸,终于有一批女子,她不是为自己的夫君而选。
杨后抿了嘴笑,柔声问道:“宫中过得可还习惯?”
众人颔首称是。
按照规矩,各采女先要依次见过皇后,报上身家姓名。那贾惠儿,一身鹅黄纱衣,从一众秀女中走出,好似自带霞光将周遭的花色都掩了下去。不消说男子,连杨后也是一时把眼睛看直了。她问道:“你便是已故京湖制置使贾涉之女?”
贾女头儿低低,一副温顺模样对着杨后福了下去:“奴家是。”
“抬起头来!”杨后开口道。
贾女缓缓抬头。但见她圆润鹅蛋脸,眼珠黝黑,眼角上翘,双颊晕红,唇线流畅,周身透出江南女子水般韵味。杨后面上浮着温和的笑容,夸赞道:“果然美人胚子。”
贾惠儿听了这话自然沾沾自喜,不免又将头昂了一昂。她正欲谢皇后夸奖,却不想皇后并没给她叩谢的机会,转而说道:“宫中规矩多,教习嬷嬷们都是这宫中有经验的老人了。你们要好好跟着学,切不能学了七八分就骄傲自满。”皇后这话似乎是对着大家说的,可贾惠儿吃不准,总觉得犹如一阵凌冽寒风刮得自己的腮帮生疼。她偷瞄两旁,见众人依旧低着头,也寻不见她们的表情,只能劝慰自己,是自己多心罢了。
皇后简单训诫几句便叫了散。不过都是些场面上的官话。这么多年替皇族初选美人,这是第一次,她没有剔除任何一个人。殿内众人哪个不是提了一口气来的,生怕自己就此打道回府。如今个个松一口气,甚至感恩杨后宽厚仁慈。
此时,太医正好来坤宁殿请脉,皇后说:“临海谢氏暂留。我听说你身子不适,正好让太医也为你看一看。”
采女们鱼贯出了殿门而去,唯独道清留在了殿内。再看那贾惠儿,进门挺着胸,出门时低着头。她心中升起一股仇怨,让她觉得周遭充斥着幸灾乐祸的暗嘲之声。
偌大的殿堂,陡然间空了许多。杨后爱怜地看着遮着面纱的绿衣女子,问道:“丝毫未见好转?”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却似极家中亲人知根知底的关切。道清终于抬头看她,是一张慈母的脸庞。她初初的紧张之情也瞬间缓解,答道:“回娘娘,病去如抽丝,还未痊愈。”
杨后向她招招手,亲切地唤她上前来:“想来许是江南湿重,女子又体阴,湿毒所致。来了我这里就毋须担心,宫中太医各个妙手回春,定让你否极泰来。”
太医为他们诊了脉,开了些调理的药方便退了出去。只是杨后还没有让道清离开的意思。
杨后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话。她说当年道清祖父如何帮着她登上了后位,这份恩情她到如今还记在心里。她说这皇宫冷清,自己又无后,说好在道清来了,可以有个贴心的人。她又关心了她在临海的生活,突然问道:“听说沂王也在临海待过一段时间,你们可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