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看不真切道清的脸,因为她的脸上覆着一片纱巾。他踌躇半天,开口问道:“你这病不要紧吧?”
道清回:“能吃能动,不伤性命。”
“哦,那就好。”叔父将手中茶杯放下,说正事:“前几日,皇后懿旨传到家中,定了你作为这届采女上京。过几日钦差便会来谢家接人。你,回家来住吧!”
“什么!”道清觉得自己听错,“我如今这副模样,怎能作为采女入京?”
叔父说:“我也没想到。可懿旨到了,我们却不能抗旨。道清,为了谢家,你……”
沈秋云正在隔壁房间照顾不省人事的吴秉义,他从未喝得如此之醉。此时听见隔壁的对话,她放下吴秉义便忍不住跑了过来。
“谢叔叔,怎么有好事的时候不见你来寻道清?现在有了这等事,你作为一家长辈不想着怎样为小辈解难,却将小辈推出台面?你那时用言语激道清离家,那一个求之不得啊,这两年来你莫不是当她死了吧!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告诉人家,你侄女已死,不用惦念了呢?怎么着?怕自己背了一个抗旨之罪?所以让孩子替你去死是吗?”
秋云的连珠炮叫叔父颜面全无,叔父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我怎么会推道清去死?说到底这是整个谢家的事,出了事也是全家一起担着的,谁能逃得了?现在上面指名要道清,她不出面谁出面?”
“好个她不出面谁出面!横竖你就是欺她父母双亡,没人替她撑腰。她若父母健在,可会是你现在这种做法?”
“你你你……”叔父被话噎得回不出半句。
沈秋云的火气还没撒尽,又道:“即便皇后懿旨,你若和他们实话实说道清身体抱恙,他们还能强硬来要人?你根本就没安好心,你就是想道清去死!不再连累你谢家,不再连累你家高中了的谢大人!”
叔父被点中内心,又羞又恼!谢奕没有高中之前,他就不同意道清进门。如今谢奕高中,他更不会让道清进门。
道清见状,只能出来劝架。她一边拦着秋云,一边转头对叔父说:“叔父,你先回家去吧,我收拾好东西随后就来。”
叔父被骂得脸面全无,也不愿在秋云家多呆,拂一拂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秋云还是气不过,她对道清说:“你就不回去,他还能如何?叫他自己去参加采选好了!”
道清摇摇头:“终究是一家人,出了事谁都跑不了。姐姐别担心,我去住几日就回来,想那钦差瞧见我这副模样总不至于还要将我接去京城吧。”
秋云看了看道清的脸,黑斑已退下不少,虽然看着是一张花脸,可透出正常肌肤的地方却是水嫩无比:“妹妹,你不说我还没仔细看,这两日,你的脸似乎好些了。”
道清摸了摸脸,手指触及的地方也感受到丝丝滑感,她说:“说不好。它时好时坏的,总断不了根。说不定是你为我调配的药水起了作用。”
道清这病起得古怪,可疮本是热毒而起,秋云不过是拣了些清热解毒的草药给道清内服外敷。她笑说:“说不定是你自己慢慢好了,哪关我药水的事。我要真有这本事,早悬壶济世当女神医去了。”
道清也笑:“你就是女神医。不然,这几日我索性不抹药水,就由着黑斑长,好吓跑那钦差。”
秋云笑得更加厉害:“我的好妹妹,真亏你想得出!”转身她又想起一事,“吴秉义今日是怎么了?”
道清说她也不知,吴秉义是醉着酒回的家。沈秋云的笑隐了下去,再也没有上来过。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自京城往台州方向去。队伍中两顶轿子,其中一顶里面坐着谢奕。本是衣锦还乡,加之途中风景秀丽,谢奕应当是情绪极佳才是。可他一路沉默不语,无心风景,也无耳听身边众人的恭贺之词与恭维之语。只因另一顶轿中坐的是采选内监杨俊来。他知皇后的懿旨已比他们先一步到达台州,也知那道懿旨中写的是什么。他得了功名后原本这趟回家是要将道清接出台州,与自己一起的。哪知皇后会突然颁下懿旨来,他是连抗旨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前呼后拥地赶上回乡之旅。皇后要他和选秀钦差一道,将自己的妹子接上京。
被封得采选使,杨俊来自然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但杨俊来一路处处待谢奕周道万分,凡事均以他为先。这位谢大人,说不定哪天就飞升国舅,杨俊来混迹宫廷多年,人情世故自然比一般人要懂得深。谢奕表现冷冷淡淡,他反而愈发小心翼翼。是以甫抵台州之时,谢奕执意先回去与家人好好团聚一番,要杨俊来暂住台州府衙,第二日才去府上接人,杨俊来自然一口答应。
谢奕早已计划好,他要连夜带道清远走天涯。所以他并未第一时间往家中去,反而到了沈秋云家门口。只是他不知会扑了个空,父亲早已将道清接回家中。
谢家大门口已悬挂上“谢府”二字,大门上张灯结彩,正等着谢奕高中归来。谢奕回来了,可他一见着父亲便向他讨要道清。谢父当然拒绝:“你不要再妄想了,她已被钦点入京,你是知道的。”
谢奕问:“她的病好了?”
谢父摇头。
谢奕恨道:“那你还让她上京?她到底是你的亲侄女啊!她的死活你一点都不在意?”
“所以你预备带了她走,让我去死?”知子莫若父,谢父脸色铁青发黑,和背后渐暗的天色没在了一起。
他的确从未想过家里众人会怎样,自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喃喃道:“不是,不是……”
“既然不是,就好好做你的官,其余事不要挂心。”
“我怎能不挂心?且不论她是否能被选上,单她此刻的模样必定会受到百般羞辱。她如此倔强的人,要怎么活?”
“凭着谢家与皇后的旧关系,即便她不能得宠,活命还是没有问题的。况且宫中衣食无忧,与其清贫,不如让她活得富贵些,有什么不好?”
“道清这等倔强的心性,只会生不如死!”
“是,你心里只有她的好坏,只在意她过得好不好。难道你一点不顾及生你养你的父母吗?”谢父的心痛也是实实在在。
谢奕内疚,低声说:“不如我们上山吧!”
“你说什么?”叔父的脸色更加青黑。
“不如我们上山,让朝廷找不着我们!”谢奕说的山位于临安和湖州交界处,名龙王山,为浙北第一高峰。因山势险峻,是以许多草寇在此落脚。谢家与他们有些渊源,容后再表。
“我们与他们相交也是意外,自那次之后我几乎断绝和他们的往来,就是不想多惹事端。你这不孝子!我们谢家根正苗红,如今你为了一女子,要我们落草为寇,使祖先蒙羞!”叔父气得站立不稳。
“父亲”谢奕恳求道,“您为何不能成全我?”
“你一向孝顺,却为了她三番四次忤逆我。我就是死,也不能让她和你一起。她只会累你一辈子!”谢父也铁了心不妥协,“来人,家法伺候!”
无人敢动,只因谢奕今时不同往日,他是朝廷命官。谢父愈加生气,喊着:“你们不敢动手,那我自己来!”
谢母哭着跑过去阻拦,谢家院内哭喊声冲天。明明是等着高中的儿子衣锦还乡的喜事,却成了一场家庭的哗变。
“我去!我去京城!”一片混乱嘈杂在道清的两句话中瞬间平静下来。大家都听得分明,道清说她要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