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云还在发愣,那人却开口冲她说话了,声音很熟悉。
“大嫂?我有这么吓人吗?”
那人面前的大汉一身宋人服饰,看样子像是书生。除了短了许多的胡须,他明明顶着一张耶律楚材的脸。换上汉服的耶律楚材,秀气了许多。秋云竟是看着他,愣神半晌。倒是楚材觉得尴尬了,说:“大嫂不要如此看我,我也算不得是什么洪水猛兽。”
秋云倏地收回目光,也发现自己的不妥。只是她不能教人看出端倪,她厉色道:“你贼头贼脑又混入宋境作甚?”
楚材不说别的理由,只说:“我不是贼,我有名有姓。我叫耶律楚材。我想来看道清。”
沈秋云收起了气势,竟不知该如何回他。
楚材继续说:“她这两年过得怎样?可好?”
秋云脑子里忽然飘进一句话,她脱口而出:“她已经病逝了。”
“什么?我不信。”耶律楚材震惊。
“你爱信不信,我说的是实话。你离开后没多久,她便得了重病,一直医治不好。去年就走了。”
楚材的脑袋里炸了几声响雷,他觉得两耳嗡嗡声,嘴里说着自己都听不真切的话:“她葬在哪里?”
“道清不愿意留下败坏的躯壳,死前委托我们火葬了她,骨灰撒在江河里。”
耶律楚材更加难过:“那我便去江河边上看她一眼。”
秋云怕他再进城,她的谎言要拆穿,说:“你冒险潜入大宋怎会只为一名女子?定是来刺探我大宋军情的。我身为大宋百姓,这次是一定要报官的!除非你杀了我!”话语刚毕,秋云想起他曾经一刀结果县令公子的场景,背后不禁一身冷汗,她怎会如此唐突自己的性命?她又补了一句:“你还是少惹事端快快离开得好!左右你已无再进城的必要。”
耶律楚材并不是非要进城,若那城里没有道清,他去了也没有意义。他说:“宋人重誓言,大嫂可否发誓,今日没有半句虚言?”
秋云不能认输:“起誓就起誓,今日我若骗你,他日叫我客死他乡。”这誓言也够毒了。秋云后来一直想不明白,为何这样的誓言当初会脱口而出。大约这一切真有天定。
耶律楚材见她立了毒誓,虽然心疼,也只有作罢。他气馁失望,遂感腹中空空。他一天中心急赶路,是水米未进。沈秋云身后的树丛中传来“窸窣”之声,秋云想回头去看,却被耶律楚材的两只大手夹住了脑袋。楚材以唇语示她“别动”,再伸手自怀中掏出一柄短刀。只见他快速飞刀出去,那树丛中随即有东西倒地。
耶律楚材从树丛中拎出一只小黄麂,去往一处空地,他边走边对沈秋云说:“这小黄麂看着不错,大嫂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不提也罢,此刻沈秋云才想起今日负气出门,是滴水未进。肚子也在不争气地咕咕叫唤。耶律楚材当作没有听见,架起几根树枝。将黄麂放在火上烤。一时间,肉香四溢,秋云拼命咽着口水。她索性席地而坐,说:“为免你偷偷溜进城去,我就在这里盯着你!”
耶律楚材翻烤着黄麂,沈秋云也不闲着。她去挖了几颗笋放在随身带着的小铁罐里,煮了一锅笋汤。有肉,有汤,这顿饭也算不错了。耶律楚材拔下烤好后黄麂的两条腿,一只往自己的嘴里送,一只递给沈秋云。沈秋云握着这一只比她脸还大的黄麂腿,一时不知该如何下嘴。她看一眼耶律楚材,他正旁若无人地蹲坐在地上,用牙齿撕咬着一大块腿肉。那模样像兽,但沈秋云却却觉得畅快。她尝试着如他一般,直接上嘴撕下一块肉。那撕咬的快感,满嘴的肉香,叫她生出切实的满足来。耶律楚材突然笑出声,说:“怎么样,肉就该这样吃吧?”
沈秋云点着头表示还不错,又将盛着笋汤的铁罐递给他:“尝一尝,你们那边可没有这东西。”
耶律楚材爽快接过,豪饮上一口,赞道:“虽然遗憾没有酒,但这汤汁也有独到的美味。不错!”他看一眼沈秋云,心想,这位大嫂虽是南方女子,却也有北方人的豪爽,难得!
“你喜欢道清什么?”沈秋云一直想问的问题,今天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楚材听到道清的名字,想到她已不在人世,神色又暗了下去。但当他开口说起她,眼神又添了亮色:“许是她如江南美景一般清秀的柔美,许是她在我耳边说过的那些吴侬软语,许是那次她喂我喝药时轻柔的动作,许是......”他忽然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难道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说出个子丑寅卯吗?我虽与她只见了那么几次,但一见倾心。哪有这么多理由?”
沈秋云从这个男人的眼里读出果决与勇敢,心中的内疚便做作了祟。若他不是蒙人该有多好?沈秋云差点就忍不住要告诉道清还在世,但残存的理智却让她转而催促道:“天色也不晚了。你吃饱喝足了,赶紧走吧!”
既然不再进城,耶律楚材也不愿多做停留。他调转马头起身告辞:“大嫂也快些回家吧,莫让家里人担心。还有,有机会的话,请替我多去河边看看道清。”
秋云看着他落寞离去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日头渐渐西落。沈秋云并不着急回家,她有心让吴秉义着急着急。所以待她走至家门口时,已是月上柳梢头。家门口有一人在来回踱步,她压着内心的小惊喜,出声问道:“谁在哪里?”
那人干干地笑着,将脸露在月光之下,是谢攑伯,道清的叔父。
原来,不是吴秉义。
秋云的失望排山倒海。她本就情绪低落,在加上这谢叔父自道清搬离谢家后,便断了与她的所有联系。秋云对待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你在我家门口走来走去,想做什么坏事?”秋云说。
谢叔父见是沈秋云,脸上堆起了笑意:“我来看看道清。”
“来探望侄女是好事,你便进去好了。怎的?曾经做了亏心的事情,现在无颜见人吗?”
谢叔父今日不知揣了什么好脾气,秋云这损他的话语他竟一点也不生气。他说:“她近来可好?听闻她生了病,我来看望她。”
“她的病又不是昨日才冒出来,你这看望可太及时了!”秋云不准备随意放过他。
叔父正在尴尬之际,大门开了起来。道清站在门内说:“姐姐你总算回来了,我着急得都要去找你。”
秋云问:“吴秉义呢?”
道清回:“吴大哥在家里,你快去看看他。”道清语气里有着急的成分,沈秋云心中一沉,赶紧入内。
叔父干咳一声,那嗓子间好似有浓痰粘喉,是艰难开口:“道清,叔父能进去看看你吗?”
道清侧身让叔父入内,还不忘记为他添上一杯暖茶,只是不知要如何开口叙话,所以只顾低头摆弄自己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