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当是有父母的,可他从来不曾见过。他随着街边的老乞丐一同行乞长大,受尽欺侮。为了不再被人欺负,他日日趴在禁军校场的墙头,偷着和他们学功夫。亏得他悟性高,再加上勤学苦练,居然练了一身本领。他将老乞丐当作亲人,原以为练了功夫他们便不会再受欺负。哪知某一个雪夜,老乞丐走了。他为了尽快筹到钱将他好生安葬,将自己卖入沂王府为奴。老乞丐生前穷困潦倒,死后倒是因着夏中原,睡进了上好的楠木棺内。
那时候老沂王赵抦还在,他唯一的儿子也还活蹦乱跳。夏中原签了死契给沂王府,因为这样价钱能卖得高一些。他初初入府时做的是最低贱的杂活。府中管事和他说:“耳聪目明地好好干活,有的是机会换个好的去处。”他说完搓了搓几只手指,满脸笑意地看着夏中原。
夏中原不过是孩子,他是不懂的,他给管事磕了个头,说一定会好好干活的。管事“切”了一声,从此再没有搭理过他。
过了几年,老沂王因病去世。又过几年小沂王也追着他爹的脚步而去。这沂王府眼看着就要空了。皇上念着与沂王的兄弟之情,依然留了些许人留下打理沂王府。老虎不在,猴子称大王。那位姓黄的管事成了这座宅院里的主。渐渐的,他忘记自己原来是仆,是奴。
夏中原长大了。他高了个子,多了肌肉。然而,这为他带来的是更多的粗活,累活。他有些功夫,大家也是后来才知。因为某次黄管事情绪不佳想拿夏中原出气时,不想却被他一把撂翻在地。从此无人敢欺负他,包括黄管事。可也再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和他说话,而他的脏活,累活却却来越多。他不说,只埋头苦干。说他傻的大有人在,有些看不过眼的逮个机会劝他,和黄管事说说好话吧,低个头,示个好不难。可他觉得难,难过登天。因为那样会让他心累。他情愿身累,不舍得半点心累。
府里来了新的王爷。大家似乎都不欢喜。他们过惯了没有主子的日子,突然从天而降一位新主子,他们的腰背已经不够柔软。夏中原却是无所谓的。在这府里,他最不缺的就是主子。
赵昀,是那位新沂王的名字。他与从前的那些王爷不同,因为他会低头,会朝他们笑。或许就因为这样,所以黄管事好像没有把他当作王爷来看待。他也不介意,脸上依然有笑容。从前这府里的王爷是被人前呼后拥的,可这个新王爷带着他的幼弟总是人影一双,身边再无随从跟着。他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做,因为叫黄管事来安排,总得费上很久的时间。黄管事借口说府中人手不足,安排过来是需要些时间的。夏中原知道不是这样的,但他不说,他和新王爷没有交情。
他们原本是没有交集的。直到有一日,这位新王爷叫了他的名字。原来他知道他。于是他开始注意起这个王爷来。
很久之后,夏中原发现,这个无人理睬的王爷,常常一个人在房中读书。仿佛是这王府中的另一个自己。无人理睬时,他也是一个人在僻静处练着功夫。而过了十几年平民人生的赵昀在百般不适的王府生涯中也慢慢发现了夏中原。
习相近的人,坦诚相待不过就差一个契机。而朝夕相处,契机总会出现。说起来情节极其简单,没有那么多的惊心动魄,不过是夏中原练功受伤,赵昀给他照料。本就在家中长兄为父的赵昀给予夏中原的关心,让这个从小父母双亡,被卖进王府的下人第一次体味到人间温暖。这日积月累的温暖足以叫他对赵昀死心塌地。
他以为这样就很好了,因为他不再孤单。他没想到,他灰暗的天空还能出现太阳。怜儿就是那个太阳。
他初入宫门遇见的第一个女子,就是怜儿。那时候沂王已经做了皇上,他随着荣王一道进宫。旁人见着荣王都是恭恭敬敬的,唯有她,居然扯着他的脸说他长大了。荣王也不恼,只说:“你也不过就长了我两岁,别总一副姐姐的模样。”
怜儿还不知收敛,说:“你那时候跟在后上身后屁颠屁颠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记着,想不到如今做了王爷。”
四下总有些异样的目光,荣王咳嗽两声,说:“既然你知道我做了王爷,怎的在王爷面前一点规矩都不懂?”
怜儿也没被惊着,笑说:“哟,那你见着秋云姐姐怎的也不行个礼,她好歹也做过你的师娘!”
秋云走了过来,拍了怜儿一把,拉着她向荣王行了礼。怜儿还不服,说:“干嘛给这小子行礼!”
“你见着荣王都不行礼,那见着我也是不必行礼了!”皇后的声音传过来。怜儿瞬间变了脸色,拉了秋云做挡箭牌,说:“我是替秋云姐姐不值!”
夏中原才知道,他们曾经一同长大,而这个怜儿谁也不怕,只怕皇后娘娘。他在京中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变化,而变换了嘴脸。比如沂王府的黄管事,当他知道他一向不看重的沂王要做皇上了,平时一直昂着的一张脸瞬间便当着沂王的面贴到了地上。那满脸流着哈喇子的谄媚模样,让夏中原觉得心惊肉跳。
皇上越发的信任他,将好多事都交给他做。他觉得自己有用,办事也更加尽心尽力。某日,他将谢正清谢大人送到蜀地后刚刚转回来,皇上又派人来叫他。以往,他从来不问,皇上叫他他便去。今日他难得觉得疲累,忍不住问:皇上又要我做什么?皇上笑眯眯同他说:咱们出去玩。就四个人,朕,皇后,怜儿,还有你。
他听完这话,不知怎的,疲累感霎时全消。
他活这么大,从未如此开心过。因为没有人会拖着他喋喋不休地说话,说的都是心里话。原来这个像太阳般的女子也和他一样,有着孤苦的童年。但他们都是幸运的人,她遇到了皇后,他碰见了皇上。她说她爱吃米漾糕,他便在水菜桥边候了一夜。他将冒着热气的米漾糕塞进她的手中,明明因着吹了一夜冷风冻僵的身子居然冒出阵阵暖意。及至她将一块米漾糕塞进他的嘴里,还笑着问他好不好吃。他连冰封了多年的心都一齐化了。
大约从那时候他的心里就装进了她。所以他更加努力地帮助皇上,为的是有一天不再做暗卫,能光明正大站到她的面前。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他有多高兴?可他有多高兴,就有多恨恶自己。因为他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
他看着她和荣王说说笑笑,还会互相打闹,他的心就荡进了苦海之中出不来。他拿什么和荣王比?最可悲的是,他们已经认识多年,是他怎么都追不回的时间。他为此消沉了好久,甚至不愿意再去坤宁殿。
可思念那么凶,他挡不住,还是找了借口和荣王一起去坤宁殿。他想着看看她就好,可居然听到荣王打趣说要娶她。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出窍了。然后他出窍的灵魂听见怜儿说不嫁。他松了一口子,也终于回了魂,可他开心不起来。她连荣王都看不上,还能看上自己?
她当然是连荣王都看不上了,因为她看上的可能是皇上。她在后院扎小人诅咒碧云。因为碧云做了皇上的女人。她为什么如此憎恨碧云?除了喜欢皇上之外他想不出第二点原因。但她居然发毒誓,说不会像碧云一般背叛皇后娘娘。所以她恨碧云是因为皇后,不是因为皇上。怜儿到底喜欢怎样的人?他傻乎乎地想不通。
那日他被耶律楚材挟持入宫。他觉得好丢脸,因为他屈辱的模样全被她看了去。“不要伤害夏大人!”她的声音突然响彻整座皇宫,他惊喜地听出她语气里的担心。他看向她的小脸,也因着担心憋得通红。他在看她,她在紧张地盯着耶律楚材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就怕他受到伤害。他居然想笑,因为,因为她的心里或许是有他的!
从此,他怀着这样的小认定,在她的面前更加紧张。她给他缝补衣袖,他整个人僵硬得厉害。她以为他是害怕被针戳到,开口安抚他。他差点管不住自己,想冲口而出:“我发抖,是因为你!”可他忍下了。他珍惜他们一道的每段时光,害怕自己一开口,这美好就会改变。她不知道,那日他的衣服从内到外汗湿好几层;她也不知道,他将这件她缝补过的衣衫小心翼翼地收好,用手抚过了千遍万遍。
沈秋云和耶律楚材逃走了。他知道一定是她!她的身形他怎么可能会看不出?他恨自己没有原则,因为他竟然想要成全她。他这辈子没有违背过皇上,只这一次。他去坤宁殿确认到底是不是她,他求皇后抵死不认要顾全她的性命。他又发了疯一样地冲去别院,拿出一壶最烈的酒,洗净她双手沾上的异香。他极少发怒,这次是真的怒了。她怎么可以一点都不顾着性命,将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之中?他的动作有些粗鲁,他知道的,可他控制不住。他不能想象,有一天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会怎么样!他说会有人伤心,她好像听懂了。她的脸烧得像天边的红日一般。
时间越久,他们的情意就越隐藏不住。他们自己也从彼此的眼神中得到了确认,而皇后似乎也知道了。皇后娘娘突然变得不喜欢他,怜儿也开始躲他。他以为是帝后不和,他这条池鱼遭了殃。其实是皇后,她不愿意怜儿像她一样,一辈子困在皇城之中。他想着没关系,总还有时间,让皇后对他改观,他能给怜儿幸福。可战乱来了,儿女情长都被摆在一边。
她说:我一辈子陪着皇后娘娘。
他说:我一辈子守着皇上。
这是另一种方式的相守。
他们以为这样便是一辈子了,没想过有一天会彻底离开。皇后让他们走,去过她再也无法过上的平凡日子。他们所承载的是他们各自主子的梦想。再是不舍,也没有理由不忘却悲伤,坚定地向幸福的方向走去。
遥远的地方,有一对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常常遥望北方,因为那里有他们挂念的人。他们的孩子跟在身后,嬉闹蹦跳,他们还处在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年纪。现在是大元天下,他们的父母应该不会和他们说起宋宫曾经的繁华。平民百姓,眼目所及的微小幸福,能捉紧,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