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清来到大都已经数月,从南方的皇宫走入北方的萧墙,永远都在一个圈里。孤单感一直都在,只不过比从前更甚。她的同伴都一个个地远离。
北地干涩,不如南方滋润。有时风吹过面颊,好似能吹裂脸上覆着的干硬的褶皱。那些褶皱织成一张面具,掩藏她脸上所有的喜怒哀乐。
风中常带着细小的飞沙,极易钻入眼内。道清常常迎风而站,簌簌落泪,她将一切归咎于风沙作祟。
天下初定,耶律楚材将自己陷于繁重的公务里,废寝忘食。他刻意躲避着一直不去见道清。他逼着自己不去想缘由,因为那缘由让他痛,那缘由里很大一部分是沈秋云。道清若问了,他该怎么提起秋云?他害怕自己再说起她时,长久以来伪装的坚强会土崩瓦解。
道清身子日渐单薄,忽必烈命太医给她诊治。可她不配合喝药,一副等死的模样。忽必烈对她说:你给朕好好活着,若你敢殒命在元大都,朕便让天下的宋人都给你陪葬!道清好像听不见似的,只愣愣地望向南方。
忽必烈没了法子,去找耶律楚材。他们到底旧识一场,让他去看看她,劝劝她,再为她诊治诊治。大宋太皇太后才到大都这么点时间,若此时丢了性命,天下人还不知会怎么看待他这个大元皇帝。虐待战俘?连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那些流亡的南宋残余势力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联络起民间各地力量,让忽必烈在百忙中疲于应对。
该来的总要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侍从报她:故人来见。道清正在思索会是何人,耶律楚材已经走进门内。他未带随从,只身前来。
的确是故交,只是现下这种场景相见,道清笑不出来。她自嘲道:“你大概就是我作茧自缚的见证。”
楚材知道她介意的是曾经私放自己一事,说:“你放或者不放我,大元朝都会建立。你不放我,不过是多一人被缚住而已,改变不了什么。”
“若你在城内,至少蒙军不敢轻易攻城,我们总还有机会。”
“你把我想得太过重要了。你觉得皇上会为了我放弃攻城?”
事实的确如此。道清心里头其实明白,不过逞逞口舌之快,舒舒心中积郁罢了。
道清问:“忽必烈没有折磨我们,反而礼待我们,是因为你吧?”
楚材点点头。
道清说:“也不枉我当初私放了你,至少芮弟他们不至受苦。”
楚材道:“只要你们愿意,我能保得你们在这里平安度日。”
道清却苦笑:“如今生死都由不得我了。还谈什么愿意不愿意?”说完后她兀自叹气,她今日是怎么了?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却耐不住发起小孩脾气,说些无谓的话。
她缓了缓心气,终于伸手迎他坐下。她说:“你我都离不开这片墙围了。你自有你的理想,只是可怜了秋云要和你一起挨苦。她向往的一直都是绿树村边和,青山郭外斜的生活。”
楚材不语。
道清想起秋云,说:“秋云呢?为什么没和你一起来?难不成做惯了国相夫人,已经改变了初衷,自觉无颜见我?”她这话说得尖酸,自己都吃一惊。那可是她的秋云啊!可秋云那么久了都不来看她,她心里难受。
“你不要这样讲她!”耶律楚材忽地发了脾气,眉头皱得厉害。
道清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问:“秋云在哪儿?她怎么了吗?”
楚材又沉默起来。
道清只觉得心都到了嗓子眼,口气急促起来:“你说话啊!为何不说话?你叫她来见我,我不怪她就是!只要她来见我!”
楚材低着头,可道清还是看见他发红的眼眶。她只觉得脑袋嗡嗡响,她伸出双手摇晃着他问道:“你干嘛这个样子,你做出这副模样给谁看?”
楚材的头愈发低了下去,道清明明地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滴在地面。道清内心的不安在扩大,她的双手垂落下来,重重砸在身上。她觉不出疼痛。
“她是我的姐姐,横竖你都要告诉我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了。”她已是艰难开口,却不知面前的人更是难上加难,他稳定了自己半天,才艰难开口。
“她数年前就去了。”
虽是已做好准备,听完这句话,道清还是懵了又懵,眼目也被泪水迷蒙,“她怎么去的?”
“她与我一同被困钓鱼城,我们出逃蜀地之时,她中箭而去。她那时候已怀有足月身孕,可惜……”楚材哽咽难言。
“你说过要护着她的!那时候我放你们走,你答应过的!可你都做了什么?功名利禄比她重要千倍万倍是不是?一旦她危害到了你所谓的远大理想,她就变成那颗弃子了,是不是?你不配拥有她,是你害了她!是你!”道清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响彻整个天际。
楚材早就想过今日千种万种的情形,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崩溃!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如当年在秋云离去的那个空旷的路口。这些年他不是没有自责,若他早点带秋云远离了战乱,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秋云现在一定还是开心快乐地活着!他抽出一把短刀对着自己的腹部,说:“是我害了她!我现在就去陪她!”
“啪!”道清居然用手去挡,那刀落了地,而她的手上血流不止。楚材被一地的鲜血刺了眼睛,终于从悲伤得不能自拔的情绪中醒了过来。他急忙从衣角撕下一块布将她受伤的手包裹住。道清由着他慌乱地替自己包扎,突然开口问他:“她可有未了的心愿?”
楚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道:“她要我活着,余生要为了汉人百姓而活。”
“所以你想死,没那么容易!你要活着,用你的余生来恕罪!你已经对不起她一次,不能够再食言!”道清说完这句话,急促地喘咳起来,止也止不住。耶律楚材方才想起今日来的目的。他转身去取医盒,为道清把脉诊治。她的脉象沉迟细滑,稍稍不注意就会走失了去向。
耶律楚材说:“我为你配几副药吧,你原本就有寒症,加上心情郁结不散,病症自然加重。你若持续消沉下去,就真的要随他们去了。”
道清知道楚材说的“他们”是谁。她说:“那不是好吗?”
“你拦着我不让我死,说没有那么容易,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天下还有多少人看着你?你希望你的子民怎么活着?知道你在北地安好,然后自己过自己的太平小日子;亦或知道你不好,再集结成军打进大都?”
道清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说:“老天待我可不厚道了。无论何事都要捆绑着我!每每我想偷个懒,放弃了,总会有人有事出现,逼着我坚强!”
楚材还欲再劝,道清挥挥手说:“你不用再讲,如你所说,我自己想得明白。人生在世,也不仅仅是为自己活。每个人的存在总有道理。比如你,生死都已许了天下百姓。比如我,引你遇见秋云,牵绊你一生要为汉人子民谋福祉。我们的背上仍有重负,还不能倒下。你配药去吧,我喝便是了。”
耶律楚材完成了忽必烈的交代,却没有如释重负。秋云是他心上的重担,一辈子卸不了。他沉闷地笑了,说:“如此说来,先去的人反而有福了,却留下我们独自怀念,寄望来世。”
“来世你想做什么?”
“在一个太平的世界里,还遇上秋云。你呢?”
“在一个太平的世界里,和赵昀做一对平民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