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元大都。
自道清率众投降之后,她和小皇帝以及荣王一家被送到燕京。她原本以为会如徽宗、钦宗父子一般,被折辱至死。哪里知道忽必烈没有下令将他们赐死,反而安排宅邸让人好生照料着。蒙古人的凶残道清是知道的,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猜不出来。
隔了几日,道清终于见到了元朝的皇帝,忽必烈。面前的壮硕的汉子比她年轻不了多少,可你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日暮之光。他红光满面,浑身散发着蓬勃之气。道清不会看相,也素来不信术士之言。但此刻她被忽必烈的气场所震撼,不得不感叹:看来元朝的气候果然是到了。
道清不跪他,忽必烈居然也不勉强。他身边有随从欲斥她不识礼数,也被忽必烈拦下。他对她说:“谢太后请坐!”
道清以汉人之礼简单躬了躬身,说:“老身谢皇上。”她不卑不亢,不像是被俘之人,倒像一方使臣,作客而来。
忽必烈说:“谢太后果然气度非凡,胆识过人。要不怎会一边举国投诚,一边又密令陆秀夫护赵氏二王出逃?”
道清一怔,回想起托孤的情景……
元军一路势如破竹,宋兵根本挡不住他们脚步。道清广发“勤王诏书”,有心力挽狂澜。但赵家王朝已是强弩之末,即便有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三杰出面护国,业已无力回天。
时常州陷落,临安门户独松关危在旦夕。道清为免城中百姓生灵涂炭,升文天祥为左相,派他与伯颜谈判。谈判中,文天祥与伯颜就两国时势争锋相对,伯颜一怒之下将他扣押下狱。道清听到消息,知道自己是再也没有退路。陆秀夫提议出逃临安,再向南行。道清不允,她说:“我们的腿脚再快也快不过蒙古骑兵。他们要的不过老身和幼帝,老身便在这城中等他们来。至于你,老身最后再颁一道旨意给你,你带着二位赵氏幼主速离京城,让赵氏一脉得以延续。”
陆秀夫终含泪携二王南去,而道清北上,自此天南地北,此生不复见。
道清陷在回忆中,长久不言语。忽必烈以为她哑口,追问道:“谢太后没有话要和朕说吗?”
说话的人自称是“朕”,道清恍如隔世般抬头。物是人非,面前的国主是孛儿只斤氏,不再是那个曾经和她相依相伴的赵氏。她说:“皇上想让老身说什么?”
忽必烈无意拐弯抹角,直说:“劝陆秀夫带着二王尽快投诚吧,朕还能赐他们一封号,免他们饥寒交迫。”
道清回说:“皇上毋须在意,就当为他人留下一个虚无缥缈梦,就当成全了他们不愿意面对现实的心境。皇上当知道,人总是因为有梦才能活。皇上留下老身,本身就是给天下汉人留着一个念想,皇上又何必执着于那些飘散在天涯的小执念?皇上雄心壮志,胸怀能容天下,魄力横扫万军。皇上且大刀阔斧地去完成您一统天下的宏愿,不要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忽必烈笑了笑,说:“芝麻也会开花。朕听过汉人的一句话:芝麻开花节节高。你永远不知道那些飘零在各处的小执念,哪天就会迸发出熊熊烈火,朕要将他们统统扼杀在摇篮之中!”
忽必烈双目中的火光刺得道清眼睛疼。她也不畏惧,只管迎上去说:“皇上还是杀了老身吧!皇上虽然对老身照顾周到,但这北地的日子老身委实过不习惯。不过是日复一日地混吃等死而已。”
忽必烈仔仔细细地看了道清好一会儿,他说:“有人和朕说起过你。但百闻不如一见,太后果然不是一般的后宫女子。太后请死,朕却偏偏要你好好活着!活着看朕是如何灭了南宋残余,一统天下,开创盛世!”
道清笑道:“皇上准备花上多少时间一统天下?皇上又将花多少时间兴盛大元?皇上觉得一个王朝的兴衰能持续多久?日升日落自有时,月盈月缺有轮回。古人云胡虏无百年之运,皇上能撑过几个百年?”
忽必烈盛怒离去!
忽必烈降封道清为寿春郡夫人,宋恭帝为瀛国公,荣王为平原郡公,对他们依然优待,不过是为瓦解南宋残余势力的斗志。
道清许久不见与芮,因为忽必烈恨她说的:胡虏无百年之运。他将她一个人隔离开来,让她独自一人忍受着异乡加倍的孤独。可有一天,她居然看见与芮。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揉了片刻的眼睛再去看,是与芮无疑。
道清吃惊地问:“怎会是你?忽必烈怎会允许你来探我?”
与芮说:“我将全副身家都献于了忽必烈。他答应保全我们和?儿的性命,也答应我能偶尔来探你。”
道清难受起来,说:“你即便不将全副身家给他,他也会留我们性命。若是为了我,大可不必。”
与芮说:“我人在这里,留着金银财宝又有何用?倒不如拿来送他,他高兴了,减弱了对我们的猜忌,我们当下的日子也能过得自在一些。”
“你倒是看得开,活在当下,不活在虚无的以后。”道清多少替他心疼。
“我生来布衣,已经平白地多过了那么多荣华富贵的日子。足够了。”与芮笑起来,他真的是知足人,“我现在就希望陪着你,陪着?儿,陪着府中的家人们平安度日。”
欲望少一些,或许平凡日子中的点点滴滴都能被活成希望,照亮前路。芮弟才是有大智慧的人。
“嫂嫂,你近来清减不少,千万要保重身体。这世上,还有好多人看重你。”与芮一句“好多人”到底点亮了道清灰暗了许久的心。飘零在天涯的各人,便互相成了期盼。
道清想起一事,问与芮:“前些时候忽必烈与我说,有人同他讲起我。我一直在想那人是谁。有一日听见侍从说起什么耶律大人。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耶律楚材,对吗?”
与芮点头。
“你可见过他?”道清又问。
与芮摇头又点头,点头又摇头,满是为难表情。
道清看得哭笑不得,说:“你这是点头还是摇头?见或不见有什么关系?我还能说你什么?”
与芮尴尬一笑。可道清知道他定是见过的。她自言自语道:“他若人在大都,那秋云应该也在才对。她为何不来看我?”
道清看一眼与芮,与芮别开头去。道清知他是有事不想说。从小到大,他在她的面前说不了谎,除了躲还是躲。不过她似乎为秋云的不露面找到了借口,她说:“她不来看我是对的。耶律楚材如今是元朝重臣,她一个重臣的家眷,来看我这个被俘之人,实在是不合适。”
“不是这样的。秋云姐姐不是这样的人。”与芮忍不住说了一句。
道清还想问什么,与芮却背过身去。她看不见他眼底的潮红。
与芮背对着她说:“他总会来看你吧!”
道清轻轻地“哦”了一声,她以为荣王口中的“他”是“她”,是她思念了很久的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