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昀难得有精神,说话说得不愿意停下来。他说:“朕总想着和命运搏一搏,即便知道不自量力还是想搏一搏。现在想来在人世转了这许多圈,最后还是站在原点。历朝历代这么多帝王,朕大概是做得最差的那一个。”
这些丧气话,他今日说起来很平静,像是在说旁人。道清只能无甚效用地以“时运不济”来安慰他。她笑说:“你是迟生了这许多年,不巧碰上了这衰微的国运。若是早几年,你能创出个大宋盛世来。”
赵昀也笑了:“朕这运气确实是差,差到连朕想逃都逃不了。早前偷偷地差夏中原造了艘船,将我手能触及的财物统统搬到了船上,都是些上好的瓷器,金器。朕想着待寻到了合适的地方就带一些人过去重新建立一个小王国,还叫大宋。朕给那船起名‘南海一号’,表明着朕南归的心愿。朕还在想要不要带一些江湖术士过去,朕试试吃些所谓长生不老的丹药,或许就能等到蒙人败落,我们南归的那一日。”说到这里,赵昀笑得更厉害了,他问道清,“朕是真的穷途末路了,所以总想些不切实际的事情,是不是?”
道清的眼泪从心里一直蔓延到眼眶,她花了很大的力气硬是将它们挡了下去。她说:“以梦为马才恣意潇洒,不是很好吗?”
赵昀伸出苍白的手抓上她的手。道清的手比他的暖多了,好像无论何时,在这个冰冷的宫中,也只有道清教他觉得温暖。他说:“我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皇宫里,在这里又做着什么?这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生,我背着一份莫名其妙的责任。道清,要不是有你陪着我,我真觉得这一世是白白地活了。我被这身份推着走,走了一圈又一圈。那些曾经的梦想都被缠绕了,我解不开。我痴心妄想地能胜过时间,可是天都不帮我。我一介草民,背不动百年的江山,注定是要白走的,注定是要败的。但幸好有你,我才显得没那么孤单。只是可惜了与你一起的光阴,没有好好地过……”
赵昀说完这些话,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好像最后的一点力气都用在了咳喘上面。道清轻抚他的胸口,他朝道清摆摆手,说:“朕说了这许多的话有些累了,不碍事。你别让太医来,朕不要再喝那些苦药,朕休息一会儿就好。”
她帮助他缓缓躺下,替他盖好被子,仍旧握着他的手静静陪他。好像这一握一陪之间,她就能和他一起走到了天荒地老。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昀动了动嘴唇突然又说话了。道清凑过去听,他在说:“阎妃在向朕招手呢!她去的地方好美。”道清抬起头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
夏中原进来在道清的耳边悄悄说道:“广东知府派人来报,广东海域发海难,南海一号正巧经过那里,船沉了。船上的人无一幸免。”
道清一惊,转头去看赵昀,他睡得正安稳。她对夏中原说:“这事就别告诉皇上了,你先下去吧!”
赵昀面色安详,她固执地认为他只是睡着了,她抓着他的手以求得心安。可掌心渐渐传来的彻骨凉意逼得她清醒。她擦干眼泪,尽量压平颤抖的声音,对着门外喊道:“皇上驾崩了!”
景定五年十月,宋理宗赵昀薨。道清立荣王赵与芮的儿子赵孟启为太子,由他继承皇位,是为宋度宗,尊谢道清为皇太后。只可惜这度宗也是无福之人,登位时间不长竟也撒手人寰。度宗有子,可最长不过三岁。娃娃登基称帝,应众大臣恭请,谢道清垂帘听政。不过几年时间,道清从皇太后做到了太皇太后。
时南宋连年战乱,国力衰微,道清肩上扛下“除内贼,御外侮”的重担。一封信辗转自民间来,由夏中原交至道清手中,上书:一琴一鹤。她的奕哥早已准备好随时轻装归来,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与她共克难关。
寥寥数字,道清看毕泪目,却将一纸书信置于灯烛上燃尽成灰。怜儿大约心中有数,问:“娘娘何必一人担下这不可承受之重?”
道清说:“即是不能承受之重,何苦多累人。他为我,已经足够。难不成又要让他换个名字换个身份,再次屈于这金顶之下?”
道清差夏中原为他送去两只鹤,令他豢养。他苦笑明白他再也回不去她的身边。闲云野鹤,他早已是无关人。
数年后,忽必烈平定蒙古内乱,率军二次来犯,迅速攻下襄阳占据鄂州,整装待发沿长江直下临安。贾似道没能将忽必烈再次拦在鄂州城外。
道清帘后手指贾似道说:“相爷不是常说,那忽必烈两次败于你手,早就怕了你吗?怎的这次不行了?”
贾似道强调理由:“臣是顾此失彼啊!一边征战一边又要操心京中安危。臣有个建议,不如将都城南迁以绝臣的后顾之忧,臣方能一心抗敌!”
道清冷笑一声:“若老身未记错,这两年中迁都之事你提了数次。老身与皇上恐动摇民心一直未准,并说服众大臣一道尽力俭省,以资军需。如今粮草充足莫不是丞相没有信心再胜元军?”
一句话将了贾似道的军,他果然不再说话。他不断吹嘘的自己在对蒙战争中的功绩,此刻成了他的负累。道清下旨道:“命贾似道率精兵二十万迎敌!”
京中已无将可派,道清也是没了办法。眼下只有贾似道手中还有精锐,是死是活也只能放手一搏。若是胜了,那是天不亡大宋;若是败了,至少贾氏奸人也落不得好下场,权当锄奸了。
两月之后,贾似道几乎未加抵抗,在芜湖一带弃军而逃。南宋大军失了主将全线溃败,死伤不计其数,主力军尽丧。元军趁势直逼临安,朝野震荡惶恐。临安城内民怨沸腾,要求杀贾似道以谢天下。道清没有杀他,只将他罢官流放。有人问她:他犯下滔天大罪,你为何不杀他?道清答:他身居高位,害过的人不禁期数。想要他命的人多了去了,就不要再污了皇家的手。
果然如道清所言,几日之后,在押解路上途径漳州木棉庵时,贾似道被监送人所杀。世道轮回,报应不爽,押送他的人正是他当年迫害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