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似道入朝为相,是为左相。可右相一职始终空缺,明眼人都知道,这位置皇上是为余玠留着的。右相稍大左相一筹。贾似道郁闷得很,他明明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区区一步,哪知道中途钻出个余玠。不过余玠孤傲,为人不如他圆滑,在朝中的口碑一直不好。不喜他脾性的大有人在,可大多还是眼红他的功绩。
对付余玠,还真轮不上贾似道动手。余玠在川蜀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断了多少达官贵族的财路。他们联合京中官员一起对他进行诬告。
“余玠仗着战绩在巴蜀之地独断专行,拥兵自重。皇上应尽早将他召回,以免其继续坐负险固,轻视朝廷,抗天子之命,吐不臣之语!”
“自古四川的封疆大吏不是起义就是叛逃,皇上不可不防。”
“余玠给自己儿子取名余如孙,如孙即是如孙仲谋。余玠包藏祸心,想在四川称王了!”
......
这些话赵昀听得到,余玠也听得到。君臣之间的不信任便隔着山重水远渐渐扩大。贾似道此时提议,还是要将余玠召回京城,君臣面对面开诚布公谈一次,便能解开心结。赵昀有所动。
赵昀在书房中写诏书,道清在一旁研墨陪伴。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似乎各有心事。
赵昀写了一半写不下去,正在思考要以怎样的语气写这份诏书比较合适。道清终于开了口:“皇上心中已然对余大人有了芥蒂,是吗?”
赵昀一怔,搁下手中毛笔,问:“你为何这样说?”
道清说:“皇上是君,他是臣。皇上招他回京述职本是常事,可皇上小心翼翼,斟酌语句。若皇上心中无芥蒂,何须如此谨慎?皇上是觉得他已起了异心,所以害怕他不来,更害怕激怒他。”
赵昀自己都还未察觉自己的小心思,却被道清一语道破。他打了寒战,说:“朕最后一次见余玠,便是他赴蜀前夕。辞行前,他向朕发下誓言‘愿假十年,手挈全蜀之地,还之朝廷。’如今多年过去,朕期间数次招他回京,他都不来。朕确实没有信心,他的初心是否有改变。”
见道清不语,赵昀又追问:“朕是否不该诏他回京?”
“招他回京一趟也是应该。如贾似道所说,君臣推心置腹谈一次,至少能堵住悠悠之口对余大人的污蔑。”
提起贾似道,赵昀忍不住赞道:“这两年也多亏有贾大人,他替朕分忧不少。到底是公主舅父,凡事都上心。可惜,”他本想说可惜朕子嗣不多,若能多几个子嗣,也就多了不少舅舅,伯伯,那上心的人也便更加多了。
赵昀适时刹住了话,可道清还是领会了进去。她并非没有知觉,膝下无子,是她一生的痛。。
话题牵扯到这里,两人都有默契地避开了。赵昀继续写诏书,道清依旧添墨水。过了一会儿,道清想起一件事,说:“吏部前些时候不是上了折子建议在宗室子弟中挑选几人,择其优者过继到皇上名下吗?臣妾相信皇上一定还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可既然大家都挂心这个问题,不如暂且挑一个养在宫中,也能绝了旁人的异心。”
过继皇子的事,吏部提了多次。赵昀眼看着步入中年,后继之事多少人操心。可他始终巴望着这孩子能是自己和道清所出,所以也拒绝了多次。今日听道清提起,他又放下笔,骂了一声:“吏部这帮老匹夫!他们又去找你了是不是?”
道清说:“他们做的不错,他们不催,臣妾也是要来催了。臣妾做得这一国皇后,总要为赵氏天下考虑。”
“是啊,你日夜考虑天下,只不考虑你自己。”赵昀是心疼她。
“怎么不考虑?臣妾当然考虑。荣王之子孟启眼看着也快三岁了,臣妾与他倒是亲厚得很。臣妾想将他要过来,皇上给作作主。”
明明是为了赵昀,却偏要将话说成是为己。赵昀看着眼前的人儿,百感交集。他终是不忍抹了她的好意,说:“让人去办吧。”道清赶紧谢了恩。
一纸诏书是写写停停,终是写好了。可派谁去送诏,又成了难题。这封诏书多少是为了表达皇上的诚意,所以让皇上近身的人去送最合适。赵昀本想让李德贵去,可李德贵年纪大了,吃不消远途折腾。他又想让夏中原去,可道清又不允,皇上身边不能没有贴身保护的人。又是贾似道,他提出让董宋臣去。原因是,他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众大臣都是知道的。再者,他帮着阎贵妃霍乱朝纲,罚他去边陲吃一趟苦,只当给个教训。
赵昀欣然接受,唯有道清隐隐觉得不安。贾似道怎的对这件事如此上心?
董宋臣百般不情愿地踏上赴蜀之路。离京前,贾似道同他讲: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将余大人带回京城。他此前数次拒绝回京,皇上已然不悦。你只要将他带回,便是立了大功。龙颜大悦,你之前的过错,都可不计了。
董宋臣信誓旦旦,说必定竭尽所能。
董宋臣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京城离蜀地路途遥远,他是一路颠簸,吃不好睡不好。到达蜀地之时,他都快虚脱了。他由人搀扶着下了轿,强撑着对余玠宣了诏,余玠携众将领跪拜接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蜀帅余玠,保境息民,夙夜不怠,屡立战功,扬我国威。余卿之功绩卓越,乃国之典范,特拟此诏以示嘉奖。并宣卿不日入京面圣,由朕亲自封授……”
董宋臣还在读诏,读得阴阳怪气。后面还有长长一串,只是余玠已经没有了听的心思。皇上派了这么个人来宣诏,是什么意思?京城豺狼之地,风言风语随时可将他吞没,他进去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吗?他正晃神间,董宋臣催促道:“余大人,余大人!这诏书读完了,余大人快快来接旨!”
余玠踌躇不前,小声问董宋臣:“内侍官,钓鱼城守卫不能松懈,我这一时半会脱不了身,皇上是何意?”
“余大人居功至伟,皇上要见你也是自然。”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余玠更加不安。
“可否劳烦内侍官回去与皇上说一说,我这边确实走不开,待战局稳定,我定当进京面圣。”
“余大人的意思,这诏是不想接?”董宋臣眼角一翻,面色有变。
不接即是抗旨,余玠担不来这么大的罪过,连连说:“不不,这旨我是要接的,只是想请内侍官代为通传……”
“余大人!”内侍掐了他的话,说,“赶紧接了旨收拾收拾准备动身吧,这拖来拖去,还不更让朝中的人说你闲话了?”话刚说完,他就将诏书塞进余玠手中,余玠倏地想起宋高宗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的前尘,背后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那个,”董宋臣本想说让他尽快安排一下,即刻动身回京。可他话说一半竟然闹了肚子。大约是水土不服,他上吐下泻也有几日了。余玠见他发白的面色,赶紧说:“内侍官身子不适,继续远途颠簸是不行的。不如在我这里住下,调养几日再走。”
董宋臣哪里还能说出半个“不”字?他自己的小身板经不住折腾,他还不想死在半途。他还要回京请功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