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弥远是那日入宫回府后生的病。这几年他身子弱了不少,大病小病就没有彻底断根的时候。他身体虚弱,可神志还清醒,他本打算让人瞒住自己生病的消息,到处寻些仙方,以为还能渡过此劫。可这日连吐几口鲜血,他感觉大限将至。他想见皇上了,他要借着临死的最后一口气,得着皇上的怜悯,也唤起昔日的恩情。他从未想过改朝换代,他不做这千古罪人,他要守护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小江山。他本想第二日硬撑着身子入宫一趟,但是皇上却来了相府。
史弥远靠在内室的床头,看见皇上,想下床请安,赵昀上前将他按住,示意他免了。不过几日未见,史弥远消瘦了许多,原本就布满褶皱的脸此刻更加像一只干瘪桃核,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精神气。
史弥远将身体尽量坐直,说:“老臣这病来得急,只怕阎王爷不日就会来到。老臣要和皇上亲口道别。”
“爱卿莫要这样说话,宫中那么多太医,用尽天下最好的药材,病会好的。”
“人对自己的命数或许有感应,老臣总觉得这一劫是过不去了。”
“爱卿安心养病,你是朝廷砥柱,上天知道你还有责任未尽,不会收你的。”赵昀说的是心里话。史弥远毕竟独相二十多年。在国家政策上,他也并非毫无建树。
史弥远不过说了几句话就觉乏力,靠在床头微喘。门外有人端了药进来提醒他是时候喝药。史弥远摆一摆手,说:“不想再喝了,喝下去胃里就翻腾得厉害。反正都会吐出来,何必到胃里过一遍让我难受。”
赵昀瞧着史弥远现在的模样,回忆就像潮水般涌了上来。比如相爷初见他之时,比如相爷领他入宫之时,比如相爷引他拜师的之时,比如相爷助他登上大位之时……赵昀并非不记得往事,只是渐渐不愿意再提。如今眼见他的生命日落西山,他的内心竟没有想象中的雀跃。
面前这位耄耋老人,领着他走到今日。不论是与他同行,亦或是暗地里与他相斗,至少这一路都有迹可循。若今后没了史弥远的牵引,他会不会失了方向?他问:“相爷可还有什么要和朕交代的?”
史弥远竟然硬撑着下了床,他不顾赵昀阻拦颤颤巍巍地给他跪了下来。他说:“老臣临终一言劝慰皇上,还请皇上能听一听。皇上毕竟是皇上,是一国之君,肩负家国的重任。老臣知道皇上与皇后鹣鲽情深,但皇上不能只沉溺在自己的小情小爱里,而忘记江山之重。皇上要做出一个帝王的样子来,要延续赵氏江山,繁衍子孙后代,不能让他人有了可趁之机。还请皇上答应老臣!”
赵昀突然想明白了。史弥远从从来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做臣,做世代忠于大宋的能臣。他要利,更要名!
见赵昀还未声响,史弥远继续劝说道:“这天下不是只有赵姓一门,赵姓一门里也不是只有皇上这一支。皇上一日无后,朝廷必定动荡。皇上不考虑自己,也该考虑自己的妻子,兄弟,不是吗?”
赵昀听得明白。自己登基多年还无子嗣,若不是相爷一路护着,哪里坐得稳位子?他若做不稳位子,就不是废不废的问题,而是生死大事。他没的选。他艰难点头。
见皇上答应,史弥远又说:“皇上,这相府是先皇所赐。老臣走后皇上且收回去吧。继续做下一任相府亦可,留作他用亦可。落叶归根,尘土归位,东钱湖畔,恣意潇洒,于老臣也是好去处。老臣霸着这相府多年,也该腾出位子给后来人了。”史弥远笑虐自己,也算是其鸣也哀。他最后说:“臣最后的心愿,请皇上成全。”
赵昀没想到,一向强硬的史相爷,如今退得彻底。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们这次的见面也成了最后的一面。及后过了许多年,他才明白,君臣最后一次的交谈竟会影响他如此之深远。
拖沓了一月有余,史弥远还是走了。赵昀将他风光大葬。相爷虽然过身,但他的身影仍然无处不在。郑清之继任相位,台谏官有梁成大等人,史嵩之任京湖制置使,临安府还有余天赐。这些部署早在史弥远归天之前早已做好安排。旁人不知,只道赵氏与史氏关系之紧密,依然如旧。
史弥远几乎安排好了所有人。只是这其中是没有贾似道的。自从贾惠儿故去,贾似道在史弥远眼中也成了弃子,由得他自生自灭。倒是赵昀念着他毕竟是贾惠儿胞弟,并没有完全对他不闻不问。贾似道也借口思念亡姐,常找借口进宫看望瑞国公主。有多少人以为他成了史系的弃子之后变无法再翻身,哪知道他竟靠着自己活得风生水起。
赵昀动不了任何人。他只能悄悄找了夏震的茬,将他降了职,殿前都指挥使的职位他任给了夏中原。这个他视为亲信的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守卫在他的身边。至于他亲爱的芮弟,他希望他过得简单幸福,赵昀要他淡出朝堂,不再问世事。他为芮弟选了一个八品官家的女子为妻。那女子温顺识礼,与芮很是喜欢。
赵昀安排好了这许多事,目前就只剩下一件。史弥远对他说要繁衍子嗣的话,他刻在了心里。只是他没想好要怎么和道清说,因为那时候是他自己气恼地不让道清去办采选一事。
今年自入冬后,道清时常咳嗽。大约是时常起夜照顾瑞国公主之故。明明有那些个婢女婆子伺候在侧,在瑞儿身上,道清凡事亲力亲为。碧云曾不痛不痒地提点过道清一句:公主虽重要,可不能忽略了皇上。道清听了,便是风过无痕。她盼做母亲盼了多年,一朝得着,便是全身心地投入。所以这个冬天,她一半时间用来照顾公主,一半时间生着病,与赵昀竟见不了几次。
某日,道清忽然想起许久未见到皇上,便问身边的人:“皇上最近在忙些什么?”竟是无一人接口回答。她还以为皇上龙体抱恙,又问:“皇上怎么了?可是忙于政务累坏了身子?”
还是怜儿没忍住,虽然小声,但道清听得清楚。
“皇上哪是忙政务,那是忙着见美人呢!”
道清噎了一口气在嗓子眼,又引得咳嗽不止。碧云赶忙上前轻抚她的后背,边抚边说:“都是一些溜须拍马的小人,想将自家的女子送给皇上以求得自己的前程。皇上已经推了许多了。”
“那不是还有一个......”怜儿嘟囔一声,被碧云一记眼神刹住话头。
道清没有再细问。她听得明白,推了许多,那便是还有一些没有推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