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清不说话,赵昀以为她默认了,恨得牙痒痒:“朕原以为,在这方面你是会和朕站在一起的。没想到,你考虑的不是朕怎么想,而是顾忌他人怎样想!你果然是位称职的大宋皇后!朕便随了你的心意,也不再枉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大半夜,赵昀气呼呼地要离开。道清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他便再也走不动半分。她上前从后面揽住他的后背,一侧粉脸就贴了上去。他听见身后的她柔声说:“臣妾只是不想皇上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事情。”
赵昀依然背对着她。道清弱弱地问:“皇上在生臣妾的气吗?”
赵昀终于转过头来,“朕是生气!朕气你立场不坚定,随随意意就将朕推了出去!”
太过爱你,才会患得患失,不够自信。
道清将他的脸捧在手心,“皇上的脸上写满烦心。额头上有,眉毛上有,眼睛上有,鼻子上有,脸颊上,嘴唇上,下巴上统统都有。”道清踮起脚尖,顺着她说的地方,在赵昀脸上一路轻吻下来,“现在烦心事是不是都没有了?”
赵昀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心中感动,怜惜,无奈......五味杂陈。不知道又是谁在道清面前嚼了舌根。估计和史相爷脱不了干系。因为前几日,史弥远也同他提过采选一事。他又恨起了史弥远!
赵昀恨上史弥远也不仅仅是因着这一件事。大约是他困在史弥远的桎梏下太久,浑身涨疼难受。某日终于捉了他的把柄,他便任性地要反击一次。
几日前,史弥远让余天赐替他去寻个好地方。不是身前住的,是身后住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为自己百年后寻块风水宝地是见寻常事。不寻常的是他选中的地方是阿育王寺。阿育王寺,位于史弥远家乡明州,在太白山麓华顶峰下,始建于西晋武帝太康三年,是佛教禅宗名寺,寺内珍藏佛国珍宝释迦牟尼的真身舍利及玲珑精致的舍利宝塔,是一块圣地。只因风水师说它是“八吉祥六殊胜地”,他便要在这块圣地上拆庙建坟。
这事被赵昀知道了。他原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他没有。
几日后,京城的街头巷尾开始传唱一首歌:
育王一块地,
常冒天子气;
丞相要做坟,
不知主何意?
百姓中传言:“史弥远要霸占天子气,要谋朝篡位了。”
临安城总共那么大的地方,这首歌谣人尽皆知也不过几日的功夫。史弥远只手遮天惯了,在家乡选址建坟对他来说不过小事一桩,他没想到会成为他致命的一击。若是旁的事,他也不会这么担心。可当年矫诏立了赵昀为帝,那是何等好手段,现在传出这样的诗句,皇上会怎么想?是否也认定了他会有篡位之心,将赵家天下改姓了史?
他在府中惶惶等了两日,宫中却不见有动静传来,更让他如坐针毡。皇上没有听见这首诗歌吗?听见了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反应?他宫中的眼目传出信来,皇上如往常一般,并无二样。
这些年下来,他多少看出,他的这位皇上,已经渐渐不愿意在他的捆绑下过活。他独相多年,几乎一手把持朝政,只怕皇上已经生了要除他之心,不声不响间就借故将他挫骨扬灰,甚至能株了他的九族。他越想越害怕,多年累积下来的权力财富不能在最后关头轰然倒塌。或许他该学习杨太后,是时候退了。不过他不是退给皇上,而是为自己史氏一族,留下出路。
赵昀后来回想起自己当初为何敢孤注一掷地反击史弥远,难道就真的不怕他起兵造反?是的,他不会,赵昀就是笃定了他不会。
那日史弥远进宫的模样,赵昀一辈子不会忘记。他下跪,行礼,口呼万岁,迟迟不肯起身。赵昀看得见他两鬓稀疏的白发。他赶紧上前扶他起身,他不愿起,口中说:“老臣有罪。”
赵昀明知故问:“相爷是国家之栋梁,社稷是之福祉,何罪之有?”
“可世人怎么看老臣?皇上难道没有听见近来京城中传唱的歌谣?”
“朕不会相信。”赵昀还是将他扶了起来,原本与他一般高的人,现在站直了身子不过到他的眉间。
“这是无中生有之罪,老臣的坟墓早已做在东钱湖大慈山了,望皇上明察。”既然人们传唱阿育王寺是天子之地,那他是万万动不得了。皇上口口声声的不责怪,他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进宫之前,他早吩咐过余天赐,撤出阿育王寺,转到东钱湖。依山旁水,魂归故土,也是栖息之地。
赵昀点点头。可谁知史弥远又说了一句他没想到的话,他说:“老臣已年迈,想上疏辞归,还望皇上恩准。”
史弥远居然肯辞归!这是赵昀想了许久的事。他是认真的吗?还是在试探自己?他一副吃惊模样,说:“爱卿说的什么话?朕不能没有你啊!”
“大宋代有人才出,老臣该让贤了。”
“爱卿今日可是累了?回去休息吧,此事再议。”不管他的退是真心与否,赵昀都是不能当面允了的。他将他催了回去,只因自己也是心乱。他与他的斗争,明里暗里不下数回。他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他会自己请退。
史弥远回去了。可自此之后他便大病一场。他以前也曾借口病痛躲避一些棘手事。或者是因为权力相关有意回避,或许是特意给皇上一个下马威,可这次好像是真的。赵昀让夏中原去探过,府中人人行色匆匆,浓浓药味飘出墙围,相爷怕是不好了。赵昀没有预想中的喜悦。他彷徨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探望他,见了他又该说些什么。
赵昀自己烦心,也不想徒增道清的烦恼,几日都没有去坤宁殿看她。道清来找他的时候,他正一个人低头摆弄着棋盘上的黑白子。道清在他面前坐下,问:“下棋没有了对手,什么感觉?”
赵昀抬头看见是她,叹道:“你真是朕心里的蛔虫啊!”他将道清拉至身边,“他像一棵盘根错节的不老松,一直屹立不倒。朕不是没想过要去撬动它,可是怎么会,这么轻易就......”
道清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说:“秋云托兄长给臣妾来了一封信。”
“哦,他们过得如何?”赵昀问。
“不管身份背景,抛开权力富贵。他们现在活得幸福,纯粹。”
“很好啊,秋云终于得到她要的幸福。”赵昀感叹。
道清说:“那皇上呢?如果也不管身份背景,抛开权力富贵,在皇上眼中,丞相是怎样的存在?”
赵昀沉默了。
“去看看相爷吧!”道清说
“他明里暗里也对你使过不少绊子,你一点儿都不记恨他?”赵昀问。
“相爷求权,可他害皇上的心是从来没有过的。仅凭这一点,臣妾就不会恨他。”
是啊,史弥远对于他来说是怎样的存在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恩人。从平民百姓走到这大宋之主,他一步步引领着他前行。正如道清所言,这么多年,他没有害过他。
道清又提点道:“史系盘根错节。皇上与丞相的关系,不能有改变!”
赵昀终于鼓起勇气,去见了史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