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根手指贴在一起,闭眼祈祷,这不是真的。转而又想:杨姐姐救了我又设法去救我娘,于永丰杀倭贼,这些都是有义之举,如若杨姐姐进了白莲一教,定是受他们白莲教的蛊惑。其实他对白莲教的了解,除了聂楚楚所诉的剪纸为兵一说,并不曾深究过。但魔教害人就如善恶一般,不用思考也可分辨,白莲教便是善恶之中恶的一方,故他自然而然便对魔教之人存以都是恶人的看法。沉忖良久,又想至自己无辜被捕,都不知有无生还之望,纠结着这些无关要道又有何用,那陆霖名为朝廷锦衣卫都尉,实为不辩清白之人,明知我只是一个过客,却如此虐待。只看他怕我听到了些什么,要封口灭尸吧。他虽涉世未深,但经历了两次追杀,于这些黑暗手段倒略通了三分,想至陆霖要招供白莲教李福达,一番折辱蔡升,连累自己与其他三名宾客的作法,大大有违君子风范,可想此人行事作派,己利为先,丝毫不顾念他人的性命清白。
忽而,那三名宾客叫嚷起来,说是要向陆都尉禀报歹人暗情,只见其中一人说道:“陆都尉,我们知道李福达的藏身处啦,我告诉您,您放过我吧”锦衣卫众武士扭头看来,陆霖也调转马头回去,问他:“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那名宾客人扭扭捏捏道:“陆都尉,您……”陆霖早晓得他的意思,利索道:“只要你说出来,我马上放了你”“多谢都尉,多谢都尉”“李福达在何处?”“他就在……”他刚想说出,不料蔡升立马抓起一把泥巴扔去,堵住了他张口的嘴,他欲抓开,蔡升又扔一把,那宾客顿时支支吾吾的,含糊几字,便垂地死去。陆霖大怒,下马伶起蔡升一甩,飞出丈余,蔡升口吐鲜血,爬起来哈哈大笑道:“我在泥巴里掺和了鹤顶红,他是说不出来啦,哈哈”陆霖遏止住怒火,向其余两名宾客道:“说,你们听到这些妖人说了什么?”两名宾客颤颤巍巍,不敢回答。
蔡升向五名汉子大喝:“快杀了他们”这时但见五人拥了上去,陆霖左踢右推,将五人都阻出两人宾客近旁。他高道:“快说,不然我杀了你们”“他们,他们说,在……”不想,这名刚要出口的宾客竟被吓得晕了过去。聂宁不晓鹤顶红是剧毒,然见此物掺进泥巴里便使人顷刻死去,心想自己无意将他人的言语听了去,说不定等会儿陆霖也会来逼问自己,要是蔡升也扔团泥巴过来,掺有鹤顶红……越想也瘆得慌。陆霖待要逼问剩下那名宾客时,身后传来马蹄声响,回顾一望,一匹马自北赶来,蹄声特特,甚是急促响亮,背上一个男子不停招手,高呼:“陆都尉急报,陆都尉急报……”
那马奔得近锦衣卫处了,马上男子长吁一声,跳下马来,走向陆霖,作揖道:“陆都尉,请将江西犯事的白莲教教徒交于下官”“阁下是?”陆霖问。“哦,下官张经”“原来是兵部的张经大人”陆霖道。“不敢,下官职仅兵部右侍郎”张经道。陆霖心想他一个小小的兵部侍郎竟这般口气跟自己讲话,很是不悦,然而此前听说张经历来严谨,深得杨继盛赏识,他心里有数,此人不能明面开罪。于是道:“张侍郎尚且不知,我们回京复命,正好撞见了这些邪教妖人,打探一番,才知是杀害福建漳州太守的罪犯,同样身为朝廷命官,锦衣卫怎能坐视不管,任留他们锅国殃民”“陆都尉客气了,锦衣卫帮了大忙,下官感激不尽,这便将白莲教犯徒押往京中”他说完便想要去拉铁索。
陆霖快道:“慢着,张侍郎”他想:我好歹帮你捉住了要犯,这算什么态度?“张侍郎莫急,你不知道,这些个魔教妖人,都是李福达那个魔头的手下,本来想让他们招出魔头狼巢所在,便顺路擒拿了妖头,毁了巢穴,可这些妖人冥顽不宁,所以耽误了些时辰”他说得什慢,好似悠闲。陆霖心道:魔教之人人人可诛,也罢,告诉你也无妨,省得你回去向杨继盛那个老狐狸告疑我。聂宁心道:这人一口一个邪教妖人,魔教妖人的,白莲一教到底与你有何恩怨?“江西白莲教教徒谋杀漳州太守,涉嫌不明豪商勾结,大理寺少卿沈大人、监察御史孙大人都急命下官将人押回京中,下官不敢耽搁,陆都尉,我需即刻带走犯人”张经道完,陆霖脸色突然凝重起来。张经一看,一人受伤极重,一人已经晕倒,其余人惶惶恐恐的,遂道:“陆都尉,这人何故受了重伤,那人又何故昏迷了?”
“这些人都要押回京审问,不可私自严刑逼供”张经道。“张侍郎误会了吧,他们身上的伤可不是出自本官,乃是他们私人恩怨所致,至于这人昏倒,不过是他自己经受不住沿途奔波”语音刚落,蔡升就大叫道:“放屁,陆霖,你个狗杂子,老子这副人魔狗样就是你害的”“哼,邪教妖人休要胡言”陆霖大喝。他心道:我就算是逼供,到底妖人祸众,我出于剿灭妖邪,事先并不知道你大理寺和兵部要人,难道你能追究我罪责?张经听得陆霖自称突然由‘我’变为‘本官’,自己官职小,不敢逾越,虽知他必然动了些手段逼供,但眼下事情紧急,不可拖延,说道:“陆都尉,江西白莲教徒参涉漳州太守被杀一事,现下大理寺在全力调查此案,下官受命,急需将人遣返京师,其余之事无暇追究,这就先行一步了”“不可”陆霖道。
“张侍郎,这些妖人狡猾奸诈,诡计多端,宁愿服毒自尽也不屈从,先前我及时发现,拦住了他们,又上了铁索,以防他们再暗施毒计…否则你该无缘见到了”聂宁心道:简直一派胡言,你明明早就给我扣了铁索,然后逼迫的他人。陆霖又道:“为了防止妖人再使阴毒计谋,我同你一齐将人押回京师,确保案件顺利查明”“这……陆都尉自身公务,下官岂敢耽误”“本官不是抽身,此次来江西乃为陛下传旨,方今圣旨宣到,正要回京复命,只是顺路一起,你且放心,锦衣卫向来风餐露宿,不是娇养之辈,定会加快马程,返往京师,不会拖沓”张经欲再接时,陆霖便知他要拒绝,又道:“张侍郎,这些妖人为魔教的江西支流,非同小可,恕我直言,妖人乃锦衣卫所擒,我们转交于你,你一人押送,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锦衣卫难逃罪责”张经犹豫了半会,道:“也好,那就有劳都尉了,我们这便赶路吧”“好”
原来陆霖父亲陆炳被人揭发暗害内阁首辅夏言的阴谋使得嘉靖一点不顾及往日情分,下令抄其家灭其族。明廷高官严嵩与他的儿子严正蕃曾参与集中,陆霖以全盘抖落谋害夏言的来龙去脉威胁严嵩父子设法挽救陆炳,陆炳为人心高气傲,做官时得罪不少权贵,不管严嵩父子如何谗言妄语,嘉靖终因为平息怨言,不得不杀之。陆炳一族,只留得他陆霖一人,他自命苟活于世,始终觉得父亲为人构陷害死,因而发愤图强,进入锦衣卫,立誓洗刷耻辱,重振陆家威望。然则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总会束缚他的脚步,严嵩父子位高权重,他虽然不喜欢这对贪官父子,可也不敢得罪他们,曾暗地里帮过他们几次,做些铲除异己、诬陷忠良之事。
他自感到龌龊不齿,想收手时,发现已深陷漩涡,突然出局又恐今后在朝内寸步难行,遂缓作打算。这次福建漳州太守被杀,他事先并不知道是严正蕃勾结蔡升等人所为,来江西办完传旨江西巡抚接任一事后就接到独眼龙严正蕃的密报,密报中写道:速速诛杀王良、蔡升等白莲教教徒。他依旧遵从严正蕃意愿,设计擒捕了蔡升等人,并想逼其招供出李福达这个魔头,好建一功勋。未料蔡升等人宁死不招,他想再磨磨再等等,这当儿竟被大理寺的人知了去,消息如此之快,且闻得张经言来,为有人勾结白莲教徒杀害的漳州太守,他心下惶恐,晓得严正蕃一事已然泄露,如果就此任由张经带回大理寺审问,自己危矣。便贴合一番,假装护送白莲教犯人回京,其实是想借途不防,一并杀了。
果然当日夜里,陆霖故意提议在沿途一处密林歇息,拿出储备干粮,命锦衣卫武士分于众人。蔡升得张经及时止住了血,敷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暂时保住了性命。他言谢了张经,却仍不屑陆霖,誓死不吃他的干粮。陆霖不管三七二十一,硬往他嘴里塞了团白饭,蔡升‘噗噗’地喷出,大骂:“狗杂子,老子做鬼勒也不放过你”陆霖道:“这话不错,哈哈”其余五个大汉,两名宾客受陆霖的‘盛情邀请’,也不管其他了,狼吞虎咽起来。聂宁分得一块糕点,他捧在手心,迟迟不动。不住沉思:这陆霖半日前还以性命要挟宾客,现下竟招待起犯人来,好生奇怪,难不成是因为这位张侍郎的到来?不对,他自称本官,位高于张经,怎会怕他呢?仍是不敢去咬,只假作口齿嚼动的姿态。
这会儿渴了,问水囊要水喝,拔了囊盖,正要倒往口中,霎时‘啪啪’两声,只见两个大汉倒在林地上,哀叫几声,便翻眼死去。接着,又见几人倒下,均作类似惨状,不会儿死去。聂宁倏地一吓,仅见林地上篝火已灭,乌黑一片,十几人手持长剑,如鬼魅似的走向自己。此番生死之景,又经一遭。当日饥饿困顿,与至亲分离,蒙遭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围杀,于死虽惧不愿身辱。现今遭人下毒暗害,当真觉得愤恨,不肯任命屈从。
他扬起左手,急射竹箭,一个腾跃,快速奔跑,已感使出全身力劲,却仍被陆霖拦住了。这时右手握着水囊,他径出一拍,手囊中的水,挥洒溅出,正中陆霖的双眼,但闻得他哇哇大叫,捂住两眼转圈。聂宁心道:原来这水中也有毒。这会儿塔塔数声,俨然锦衣卫武士追了上来,他顿地一跃,右手捏住手囊尾部环绕一圈,黑夜之中但见一条红带,瞬时飘落。接着,便是锦衣武士的哀嚎叫喊。他已越过锦衣武士另一边,极力跑开。回经蔡升大汉中毒之处,闻得一人的呻吟弱声,扭头一看,见一身形魁梧的男子,俊朗的外表下嘴唇惨白,正是张经。
聂宁心知他是食了陆霖干粮中毒所致,想置之不理,就此离开,但跨出一步,他的呻吟声就弱了几丝,他回去拾了张经的双手,抱起欲背,但脚下不稳,摔了回去。张经跌地一旁是蔡升死不瞑目的惨状,颈穿长剑,看来是被锦衣武士杀死的。聂宁愤道:“堂堂锦衣卫好生歹毒,下毒不成,便又提起屠刀”张经奄奄一息道:“小兄弟,你快……走吧,别管……我了”聂宁本来也想此人过沉,欲卸手不管而去,但听得他这话劝来,自己如是袖手旁观,良心不安,道:“我还是先带你走吧,但不知能不能救你性命”“等等……小兄弟,你手伸进我……我的衣袋里……”“啊”张经来不及说完,聂宁顺他意思,伸手进他左胸衣袋,触感到滑滑的,抓了出来,是大大小小的几个瓶罐。“你有药是吗,但是哪一瓶啊?”
“绿的……那瓶”“哦”他拿起来一瓶瞧瞧,又放回去,又拿起一瓶瞧瞧,又放回去……如此循环,待看完仍没看清那瓶是绿的。焦急道:“哪瓶是绿的啊”
“你……摇几下,里面碳水的就是,但……有一瓶是毒药来的,不可……试尝”张经吃力道。“那怎么分辨啊”他照做拿起每个瓶罐摇了一摇,闻得两瓶是沙沙的药丸声,扔在左边,闻得一瓶似水非水的流动声,放起右边,闻得一瓶似水非水的振动声,放在右边。他焦急不安,听得张经呻吟声不再,更心乱不止,忽而,灵机一动,立时悟起了什么。拿起两瓶药罐,食指一弹,一瓶清脆悦耳,一瓶滞涩稍润,但想水融合了碳便为碳水,其声岂会清脆悦耳,于是拿起滞涩稍润的拿一瓶,拔了瓶塞,迟疑一下,便唤张经喝下,他已言语不得,幸有一丝气息在。聂宁将整瓶‘碳水’灌入他口,至吞下,勉力抱他又起,向背离锦衣武士的一方而去。
这时夜过三更,乌云遮盖,不时闪电骤生。聂宁背着张经奋力前行,初时还能展开飞燕功一跃尺六,右臂支撑张经的臀股,左臂使功,张经个高,跃了一步,便得停下来衔股,跃了半里,两臂就酸痛不已。于是又使出马踏步疾奔,这门跑功耗力甚大,不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了。聂宁放下张经,就地休憩片刻,此时已口干舌燥,环望四周,黑漆漆的,并无水流之声。“张侍郎,你好些了吗”聂宁问。“没死……多谢你了,小兄弟”张经使劲道。“你先别说话了,此处没有流水,我们还是留点口水解渴吧”沉默半响,又背起他奔行,只速度慢了许多,到后来连徒步也难以坚持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闻得‘咯咯’的鸡鸣的断续之音,聂宁欣喜,心想前面定有人家,抬头遥望,果见有屋舍坐落。顿时增了力气,衔了衔张经的屁股,摇摇晃晃地跑去。至一家木屋,放下张经,敲动门环,不会儿,就出来一瘦老汉,聂宁急道:“大爷,能否借点水喝”“哦”那瘦老汉跑回屋去,拿了一瓢水出来,“谢谢大爷”聂宁接道,立马将水喂给张经,喝了几口,遂吐了出来,这时乌云散去,天刚放明,聂宁模糊见得,张经所吐之物,均为水状,灰色中夹着殷红,聂宁慌道:张侍郎不是喝了解药吗?怎么还会吐血?遂向老汉道:“大爷,可有空的地方?我哥哥患了重病,现下走得不动了”聂宁怕他不肯应允,遂谎称张经为哥哥。瘦老汉瞧了瞧他,又看了看张经,道:“我家小,除了厨房,只有两间正房,一间我媳妇睡着呢,一间我儿子用啦,只剩一间柴房,不好……”“无妨,无妨,大爷,您让我哥哥躺会就行”聂宁急接道。“那……你进来吧”瘦老汉道。
抱起张经,摸索进内,那柴房狭小潮湿,四壁黄草枝叶堆积,有股霉味,像是堆积的黄草发出,聂宁拿了些干燥的铺在柴房进出处,老汉又给了一张土布大巾,抱张经缓缓躺下,盖上布巾。他知瓢已被张经用过,必含有毒药成分,不敢再予他人用,于是以防病传染、自己小心喂喝为由,趁瘦老汉不注意,踩烂了水瓢。洗净双手,偷偷于水缸喝了几口,缓了渴,又用手兜了两次予张经喝,他仍旧吐了出来,聂宁拍醒他,低声问道:“张侍郎,你不是喝了解药吗,怎么吐血了?”张经只觉全身丧乱,腹痛难忍,咬了几字:“不是……解药”“什么,那哪瓶是解药啊”“我没有……解药”聂宁听得仔细,知他所喝的不过是碳水,岂能解陆霖的毒药,懊悔自己离开林子时怎么不问清那帮恶人,眼下连所中之毒为何都不知道,当真觉着自己愚钝。“张侍郎,那你知道你中的是什么毒吗?”聂宁再问,但见张经摇了摇头,心中又是懊悔,又是慌乱。
许久,他试图回忆起在青原山庄所识的医理,可终究知道的都是些祛病、抵御风寒的入门常识,根本没有解毒方法。心道:我连他中了什么毒都不知道,还想解毒?青原山庄也没有记载中毒与解毒的医书啊,诶,就算有,我哪曾看过,当真书到用时方恨少。犹豫了一会儿,张经突然咳嗽起来,又吐鲜血。聂宁心道:我枯等着能作何?不如去寻些药,总不能看着他死,而什么都不做吧。遂向张经低道:“张侍郎,我且去问些药来,你在这里等我啊”张经点了点头。
他先是问询了瘦老汉,又问询了附近的全部人家,可贫民之户,均无资备药。他只好去摘些草药,爬至一山丘,那山丘处于气候湿润的迎风带,野花荆草繁盛,生有许多白芷,聂宁摘了几朵,不时又看见几颗矮状物,三角叶貌,好像是杜衡,拔了一颗。寻觅半响,又摘了许多,有白花,杜梨,女萝,外有一把类似毛毛虫的寄生物。他并不知道所摘药草有无缓解张经体内之毒的功效,甚至不知道这些药草能不能混在一起煎熬,但想眼下急迫,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飞快跑下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