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乌云翻滚,天轰隆隆,瓢泼大雨,说来就来。他展开轻功下坡,两手一张,然则雨势过猛,山坡狭路泥泞坑挖,停顿时足底滑溜,雨滴急打,这几下点地,身子摇摇晃晃,他尚未练到身轻如燕的境界,每次施展‘马踏飞燕’,总是出时易,收时难,竟像赋诗写文掌一般酝酿半响才可。这会儿足底下坠,点落在一个黄泥大坑,一坠一浸,鞋袜全湿,再起时已踩到坑旁的大颗黄泥,滑溜溜地,瞬时控制不住,疾地跌跑下去。大雨滂沱,他眼睛被打得甚痛,踉踉跄跄几下,邈见一个背影出现前方,他脚下不稳,跌趴而下,正撞中那人背心。
“诶呀,什么东西,扎得我好痛”聂宁顿感头顶似有荆棘刺入,脱口抱怨。
“对不住,对不住,兄台”那人道。聂宁撞上去后,两人便一齐扑落。但见他前颈喉结突出,显然是个男的。聂宁欲起,但觉头顶荆棘越发刺痛,叫道:“你……你的针扎到我啦,快拔走”“哦,兄台莫急”“诶呀,快拔走,别扎我了,诶呀……”“莫动,莫动”“诶呀”“莫动,你越动,越刺到你,兄台,你待我来”那人扯下一段布条,包住聂宁头顶的刺物,慢慢顺着他的头发拉出。
聂宁感刺物已拔,霍地而起,见那人手中布条包着一颗稍大的圆状物,浑身长刺。“这什么?”“哦,这是围墙树上的茎刺球,刚才不小心刺到了兄台,实在过意不去,这茎刺球每年生得一次,有祛风排毒、滋养少阴之效,小生吝惜,好容易摘了两朵,不想舍弃,且怕毁了兄台你的肤发,所以才出次下策,兄台莫怪”大林淋淋,聂宁只听清几字,但闻得‘祛风排毒’便以为‘祛毒’之意,立即想起张经,心念此刻不知他是否活着,不会中毒身亡了吧?‘呸呸’骂自己,净说些不吉利的话。但想不能在此耽搁,立马抢过,右足跨出,忽而‘祛毒’二字萦绕心头,心道:这人怎地说出‘祛毒’二字,莫非他是大夫?
立即回头问道:“你是大夫?”那男子拱手道:“不敢,小生略学得些医术”“你懂得驱毒吗?”“这……要看是何种毒了?要是寻常的,便如水毒、蛇毒、银毒,倒见识了几次,若是非同寻常的,譬如蚕毒、五色蜥毒……”话未完,聂宁遂拉了他的肘腕,急跑下山,他没有使用任何功夫,却生生抓得那男子不住喊疼:“兄台这是作甚?”“这位大哥,麻烦你去救个人,拜托了”“即便救人,兄台何必鲁莽,小生不懂武术,你的功夫好生惊吓……”又未说完,聂宁便强拉他跑下一条斜坡,他忧急张经的情况,越跑越快,摔了几跤,立马又起。
男子隐约听得他道:“我的朋友中了很厉害的毒,这位大哥,你便行行好,给他解了毒吧”男子道:“你的朋友中了何毒?”“我也不知,但请详看”“小生于毒研究不深,若遇上难疑之毒,也是棘手”
“到了,大哥快快随我来”两人一口气奔出数里,忽然停下,收势未及,男子仍向前猛冲,忽听得聂宁说此,方缓步停下,左脚已撞上瘦老汉家的门槛,一个踉跄,正要跌倒时,聂宁一个箭步抢上拉住他手,走进柴房。
但见张经闭目侧躺,两腿抖抖,双手捂着小腹,口中衍生白沫。不等聂宁请求,男子立即抓了他左手把脉,放下,又抓起右手把脉,眉心皱紧,聂宁但猜情况不悦。男子拨他两眼,均是白眼上翻,起身道:“兄台,这位朋友的情况很不好呀”“如何不好法?还有救吗?”聂宁急问。“依我看来,他烧灼如火,腹痛如刀绞,口舌暗红,却衍生白沫,下肢抖动,上肢僵硬,好像中的是砒霜”“砒霜?”“然则砒霜服毒后口舌并无暗红毒状,可其他均无异,我想到一种毒物,此毒名鹤顶红,不同于砒霜由人加制研成,是天然的毒药”
“鹤顶红?”聂宁心道:是了,是了。他想起于白沙被陆霖擒回京途中,蔡升扔泥巴害人,这鹤顶红便是罪魁祸首,张经中毒后自己还道锦衣卫恶毒,随身携带毒药,原来是趁蔡升不注意,偷的鹤顶红,好生歹毒的手段啊。于是道:“大哥,你既知我朋友中的是鹤顶红这样剧毒,还请你速速救他”“兄台,我何尝不想呢,只是眼下我们缺少一味药材”“哪味?我立即寻来给你”“难了,难了,这味药极……”还没解释完,男子一个眼光,转到了聂宁手中的药草,捧起细瞧,欣喜道:“有救了,有救了”
便见他夺过聂宁那类似毛毛虫的寄生草,嚼碎了混于水中,唤张经喝下。良久,张经大吐红血,聂宁慌道:“大哥,他吐血了”“兄台莫慌,这不是血,乃胃中的鹤顶红,此物为红色粉末,入腹散至五脏六腑,立即毙命。好在这位朋友中的剂量甚少,又得兄台智慧,灌入碳水降沉,毒物滞留脾胃间,尚未散开。好在有兄台的‘化茧成蝶’救了他,这味药来自白菱飞蛾,这飞蛾生于极湿水泽之地,色白无味,附于树根、长草,貌状死去的蛾虫,实是成蝶后遗留的踊壳,中鹤顶红者,关键在使三两‘化茧成蝶’融于水服下,呕出腹中毒液,再配入绿萝三两,白掌二两,杜鹃花,仙客来,各四两,熬滚服下,清除余留残物,每日一剂,三日可痊”
“太好了,真是不知如何感谢大哥才好”“哪里,还是兄台识货,小生不敢邀功”其实他听王清月说过这‘化茧成蝶’,但一时想不起来叫什么,只道是药物,便从那树上摘了几条,不想竟是解毒的良药,心下欢喜,知念苍天有眼,怜悯张经。
等得张经唾液慢慢转白,男子方熬药,聂宁问礼,才知他姓徐名唤苌葶,年方二十,本是京城人氏,出身官宦之家,乃名门后生,然而他不喜官道,倒是爱专研医书药理,也不管家里人如何反对,私自离了家门,四处拜访名医,采集医药,已有三年有余。这次下访岭中,岭南,便是寻几味难得的药材,这‘化茧成蝶’便是其中一味。张经所需的白掌,杜鹃花,仙客来徐苌葶均采有,只缺少了绿萝,便暂且用桑叶藤代替了。两个时辰过后,果见张经气息由弱转匀,双腿也不抖动了。
大雨已歇,黄昏已近,天边临摹一条五色彩带,雨后天晴,本来有些阴沉,虹辉点缀,饶有一抹靓色。
三人寄于瘦老汉的柴房,那瘦老汉的婆姨心疼,让出了儿子一房,予聂宁与徐苌葶歇息,两人推辞,扶了张经去休息,他睡得深沉,两人都不敢打搅,关了房门,便就柴房铺了干草作床,晚间与老汉一家用膳,陪其子逗玩一会,换了干爽的衣物,便歇下了。
“徐大哥,小弟今日冒犯了”聂宁起身拱手赔礼道。
徐苌葶知他所言是在山丘下坡之路中,不顾自己意愿强拉他走,算是一种冒犯,他初时不解,抓得他手疼,后来才晓他内心良善,为解救他人才如此,况且助他寻到了难得之药,便没有一丝埋怨,只有感谢了。
于是道:“聂兄台客气了,你助我寻到了这难得的‘化茧成蝶’,徐某感激还不及,怎还能怪兄台,若要怪罪,只怪这罪来得不早,教我等了这么久”
“哈哈,徐大哥一番巧言令色,当真解了小弟之囧”聂宁心悦大笑。
“不瞒兄台,徐某不喜那些圣贤大道,独爱这些医婆医弄之道,犹如游鱼附水,见了一味难得的药材,惟有寻到,方解心中干涸”徐苌葶道。
“徐大哥表面温文尔雅,实有好性情,救人一命本就是仁善之举,大夫救人千百,何等光荣,竟与医婆混为一谈,诶”
“兄台与我心照神交,然终有差矣。兄台言大夫学医救人,然医婆何尝不是?大夫除疑难患症,医婆助妇孺生儿,同为救人,前者被批离经叛道,后者被判腌臜混沌,世人可知,若没有这些离经叛道、腌臜混沌之人,谁来解除他们的病痛,谁来帮助他们生儿育女呢”
聂宁一听,胸中一股热流涌上,合拳道:“徐大哥一言教我醍醐灌顶,如梦初醒,小弟确实见识短浅啊”
徐苌葶道:“兄台过谦了”
聂宁随聂楚楚、聂豹言传身教,所识圣人圣言,虽邻爱市井民妇平凡,辄不免自负书生意气,徐苌葶一语说得他突感羞愧,才觉自己不施同爱了。当下敬佩起徐来,开始向对方请教医术。但闻徐苌葶而言,他游走四方,一边扶民救弱,一边拜访名医,感切黎民百姓的艰难,深谙风湿寒病的除方,于各路医道,熟识通达。
“常云:换汤不换药,中原、江南名医声博,医道大都相似,要么着前人多加两番见解,要么方子更换几味药效相近的药材,医法大同小异,无甚革新。惟有湖北蕲州,有一濒湖山人,此人探病症丝毫不差,用药十分谨慎,轻重拿量不多不少,正好合度。其看脉非凡,脉象强弱盛虚,浮乱软硬,快慢匀急,邪亏风热,无不含尽。其著脉学,脉论脉经,所讲不与寻常的二十七脉而定,遵经典之旨,采百家之长,参临实证,于十二经以外的阴维、阳维、阴跷、阳跷、任、督、带、冲八脉循行路线及腧穴,均作了详尽、整理和补充。其脉学所著的《七言诀》《四言诀》综述脉理、脉法、五脏平脉、杂病脉象及真脏绝脉,内容切合实际,易于记背,可谓脉法之阶梯啊”
“想不到世间有此医术高人,小弟只识得些医药皮理,均为前人之道,其实今日才知,医术是一种要术,医学易然一门艺术啊”
“小生亦是头次见,此奇人擅长把脉用药,宜扶死救伤,老小贫民,看病分毫不取,小生有幸,于湖北蕲州其人门下替抓药半年,见识了些疑难杂症,可他却言天下疾苦,百姓苦难,蒙古人南下意图复国,倭贼烧杀抢掠,炮火硝烟所残留的死伤病症,大是瘟疫夭癘的来源。更有不少势利之辈,为争名夺利不惜引毒害人,苦的终究是柔弱贫民,医术能救人,可战火、毒术能害人,山人规我,另择一术,则改道专研解毒之术,阻病疫感染之方。今年战火甚少,病疫倒没复生,只天下毒物穷奇,制毒之人频频研制,解毒销毒,徐某不才,力不从心”
“徐大哥聪慧过人,又有一番济世救人心肠,小弟感佩,我多年沉迹深山,此次冒险出山,原只为寻觅生母,一路所遇之人少有像大哥这般为百姓任劳任怨的,若他日我寻回母亲,定上门拜访徐大哥,学一学你的解毒之术,救人之法”
“多谢兄台,徐某愿得帮手,一同助人”
两人深谈至半夜方睡,第二日徐苌葶教赋煎药细节,需避免的错误,拿走剩余的两条‘化茧成蝶’,临行前赠了聂宁自传的《苌葶解毒经》,遂拱手拜别而去。聂宁心生一丝不舍,于这位文弱的书生大夫,很是敬佩,翻阅了几页,大致浏览,见得大都是中毒之状,解毒之法的记录,什么水银毒、红麝香毒、蓝燕尾毒……大大小小记载了几十种。他关注张经病况,煎药喂粥照顾,没来得及仔细去看,收了衣袋中,便忙里忙外起来。
至第五日,张经果然气色红润,精神上佳了。不仅下床走动,更打拳奔跑了山丘几轮。两人拜别瘦老汉一家,向丘外走出,张经为人端正,与聂宁相谈甚来,一路同出了白沙城,到了城外岔口,聂宁知他是朝廷中人,自己与之不同,便道:“张侍郎,于这我们便分道吧,小弟告辞了”“且慢,聂兄弟,你不能走”张经皱皱额眉,叹了一声,半跪正道:“聂兄弟,你救了张某一名,张某感激涕零,可张某不能放你走”
聂宁惊讶,“不放我走?”突回想起来,心道:我倒忘了,他当我是逃犯来的。于是道:“张侍郎,我若真是杀人的邪教妖人,你真不放我走?”
张经迟疑一下,端道:“请恕张经无礼”“张侍郎,你便是这样回报你的救命恩人?”张经仍跪着,答道:“张经身为父母命官,理当整肃朝纲,为民持正,聂兄弟虽然救了张某性命,可你枉害无辜,张经居位一朝,就要秉持公道,不能公私不分”
聂宁抚他双手起来。
“张侍郎品行正直,为正公道,小生敬仰,然而你的一番公道言辞,确是愚公腐论。你可曾想,一个狡诈多端,杀人恶徒会救你性命?一个武功平平,泛泛之辈的犊生,会有杀害朝廷命官的本领,若有,怎会轻易被擒?”
“这……你是其教子女,尚且达不到武功入流的境地,何况陆霖都尉刀法撼人,你等自然打不过”
“张侍郎至始没说过白莲教一个邪教妖人的字眼,也仍以官职唤陆霖这样的小人,可到底这样的人,口口声声骂着妖人邪教的,作风又哪里对得起说过的话?”
“此事还待张经细细查明”
“张侍郎,我若告诉你,我不是邪教人士,亦不是杀害官员的恶人,你会不会放了我”
“此话怎讲?”
“我本是青原山庄的书徒,我外公是聂豹,昔年亦任命多职,现下被贬退隐,我与生母离散,此次离家四处打探,只为寻母,我经至白沙县城,看见蔡升等人,心生疑惑,以为与抓走母亲的恶徒有所关联,跟踪进客栈,无意听了他们的言语……”他便将自己所听之言,一概道出,又如何无辜被抓,陆霖用铁索捆绑,于途中被虐被逼,尽相说来。
张经恍然大悟,自感惭愧,说道:“原来聂兄弟是‘白水老农’聂豹聂大人的外甥,是我误会了,把你当成了险恶之徒,聂大人的廉洁清正,张经真属鼠辈,竟将聂兄弟与他人混为一谈”
聂宁知他心性秉良,受人蒙蔽,又闻他知晓外公的绰号,便晓他是敬仰外公的,便不再追究。劝道:“陆霖名为锦衣卫都尉,实则奸诈小人,他苦苦逼问白莲教头子李福达的下落,最后却下毒杀了这些邪教教徒,前后不一,真是想不通透,意在何为?”
“我与陆霖来往不多,但听聂兄弟说道独眼龙,朝廷有个严正番,是天下第一贪官,他也是只独眼龙,就不知道此两龙可为一龙”张经道。
“如同为一人,张侍郎你的处境可是危险,那陆霖的双眼被我泼了含有鹤顶红的毒水,不知他是生是死,如果独眼龙知你回京,定当设法加害你啊”
“多谢聂兄弟慰劝,可张经年幼便经沙场,早已不惧生死,此次被人构陷,只当迷途坎坷,历练历练了”
“如此,小生但愿侍郎一路平安,清除小人,还正清白。小生尚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侍郎”
“但说无妨”
“我曾听蔡升陆霖人言,白莲教头子乃李福达?教中可都是奸险恶人?”
张经细想一会儿,答道:“我也仅有些眉目,只听说过,白莲教是唐宋流传而来的秘密宗教结社,信奉弥勒佛,烧拜白莲宗,故以白莲二字创教。白莲道人,不剃发,不穿僧衣,在家出家,男女净修,教义崇尚‘弥陀净土’,宣扬‘弥勒下世,莲宗救世’,他们夜聚明散,集众滋事,其教徒李福达出身白莲世家,教位长老,于教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引领江西、浙江、福建的东南两方教徒,数十年来,烧香聚众,蛊惑人心,杀害朝廷官员,是朝廷的一大祸患啊”
“李福达仅仅是一教长老?不是教主头子?”
“听闻如此”
“那白莲教教主为谁?”
“未曾听闻其姓其名,白莲教人行踪隐秘怪诡,内部高手如云,聂兄弟,你以后可要当心啊”
“嗯,但问侍郎此教中人,便都是害人之徒,没有好人?”
“这……江湖人称此教‘事魔邪党’,估计如此吧”
“好吧”
“聂兄弟,你我年纪相仿,不如唤我一声大哥,你唤我官名,未免生疏,张某感恩聂兄弟,来日有求,必当尽其所能”
“好啊,张大哥”聂宁高兴,随即换了名称。
“哈哈,聂小弟”
“小弟这便离去了,不敢耽搁大哥事务,张大哥,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聂小弟”
两人分离,聂宁遂往东北方的大道,张经直北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