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升道:“果真有两下子,不知是哪位指挥使?我蔡升今日闻了去,定帮你传传威名”他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似乎用力过猛,暂缓冲不过来。聂宁不解,暗道:这人武功显然落于对方,怎地还这般口气说话?他年纪尚轻,又初入江湖,哪里知道这姓蔡的脾气来路,又何故得罪朝廷锦衣卫。说来蔡升名气不小,他江西大恶盗之名可是显赫,当地知府官县都拿捏不得。许是他颐指气使他人惯了,又许是他性情自来古怪,与人打架输了,面子是绝不能输的,这下输了陆霖,仍出言不逊,俨然就是一副不服气的吹牛模样。
那锦衣卫领头的武士‘哼’地冷笑,说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装模作样,也罢,我就让你死个明白吧,我是陆霖”原来他是锦衣卫最尊之首陆炳的后人,陆炳深得嘉靖信任,其人权倾当时,武艺超群,一套绣春刀功震动武林,后因参与政治斗争而死,其子陆霖为传承父亲刀法,入锦衣卫。蔡升见他年纪初登三十,相貌颇俊,但声名倒是未闻,故以‘传传威名’这样的话暗讽他名小声微。聂宁听他虽然以‘我’自称,语气却冷傲不屑,貌似说的是:我就是陆霖。蔡升道:“哦,陆霖,久仰久仰”
陆霖冷道:“蔡掌使统领江西教徒数十年,处事老道,经验丰足,功夫更加独道了,陆某不才,今日要将你的招牌揭了去”他心道:你个妖人跟我称门论道,也配吗?蔡升大怒,心道:你锦衣卫头子有些能耐,难道我江西掌使便是吃素的?接道:“你小胜我一场,便以为胜负分出了?话别说得太早了”陆霖大声嘲笑,说道:“那就把你会的都使出来吧”
接着,两人对试而开。蔡升本来活动在西首的中央过道,后来渐渐被陆霖逼了过去。眼见西近楼墙,后无退路,蔡升挑起一张桌台,向前扔去,陆霖侧身微闪,‘啪啦’一响,台撞上了正东首的木墙,掉落碎裂。他又踢起一张长凳,索性一劈,陆霖摆动左右两肩速闪。他继续挑台踢凳,陆霖仍躲避不功。锦衣卫众武士心知陆霖武功高于蔡升,无需多余插手,扰了这位都尉的兴致。而跟随蔡升的五名大汉则畏畏缩缩,不敢近前。这时,西首的桌台长凳已被蔡升扔的扔、踢的踢,空了一片,东首则积木乱堆,木屑横飞。蔡升手足无措,单手使刀冲上去。陆霖提直长刀,一招‘柳树着刀’,径直拉出,蔡升不防,左胸中刀,长刀猛拔,接下来那招‘桑树出血’飞快一竖,只见蔡升的中额,印堂,鼻孔,至嘴被划出了一条殷红的血线。
他双眼睁得极大,整个人杵在那里,双眼也不眨动,以为已然死去,不想过了一会儿,竟一个软倒在地,除陆霖外无人不大吃一惊,五名汉子立即上去扶住,他怒火焦油,推了一人出去,叫道:“给我杀了他”眼神无不激忿,岂想被推出去的那人,抖抖竦竦,怯怯不前。一个锦衣武士一声‘啊’地一声作吓,他竟站立不安,‘噔’地倒坐下来。锦衣武士哄堂大笑。至笑声停止,陆霖方道:“蔡升,指你条明路,说出李福达的下落,我留你一命”他沿袭了陆炳整套完备的修春刀刀功,以他一人之力,杀了六个汉子,易然足够。然则他竟与蔡升谈起条件来,可见他所说的李福达就是背后操纵这些汉子的人,他最终的目的便是要擒拿下这个人吧。
蔡升愤愤不平,但身中巨伤,不可再战,啐了一口,冷道:“要杀便杀,哪多废话”陆霖道:“你可想清楚了”“来吧”蔡升道。“我这把绣翎刀一出鞘便要饮人鲜血,不是拿来吓唬娃娃的,你要是不说,我便用你的血来喂喂它”蔡升抬头一看,果见陆霖腰间佩带一把长刀,刀柄黄线缠绕,刀鞘暗青,为久远朝代遗留下来的青铜刀鞘。蔡升道:“绣翎刀锋锐伶俐,是‘单刀玉郎’陆炳的佩刀,怎么会在你手里?”一名锦衣武士抢道:“你小子既然识得‘单刀玉郎’陆仪司,还不快快见过我们陆都尉”蔡升才觉,说道:“哦,都是姓陆嘛,可惜啊,陆炳客死他乡……”“住口,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让老子先杀了你”那锦衣武士说罢就要提刀去砍蔡升的头。聂宁暗道:这蔡升都要死了,仍口出狂言。但听得他能说出绣翎刀的原来主人是个有声望的人物,心下对陆霖更加忌惮了。
陆霖心有怨怒,但他分得清事情轻重,手中单刀刀柄止住了锦衣武士的刀刃,轻道:“把他们都带走”“是”锦衣武士齐声应道,便见每两名锦衣武士押扣一个汉子,六个汉子皆被按押住了。聂宁松了一口气,此时楼上的三个宾客见状便想跑下楼去。一名锦衣武士拦在楼梯口,说道:“把他们也都抓走”三名宾客手足无措,跪下来求道:“将士饶我,将士饶我”一名宾客求道:“我们不是他们伙的,求将士明察啊”那锦衣武士看向陆霖,他爱理不理地道:“都带走吧”“是,把这里的人都带走”那名锦衣武士道。只听得三人“不要啊,将士饶我,将士饶我……”地苦求。聂宁一阵心慌,此刻他正缩在东首的一处转角,只盼锦衣武士不会发现。没想一锦衣武士指了指他道:“那还有一个”“把他抓走”
聂宁顿感一桶凉水泼来,快得无法反抗。心道:锦衣卫是朝廷命官,我要是被抓了去,恐怕就是听天由命了,不行,我不能被他们抓走。于是杨手一射,竹箭急出,那锦衣武士挥刀一打,挡住了。他心下更加慌了,瞧了一眼四周,见距自己最近的窗户在东首南边,只能再射两箭,使出飞燕功逃跑。然而那陆霖早已料到了他的动念,一个箭步拦在了他面前,聂宁‘啊’地低叫,右拳击他胸膛,他只觉如撞到坚石般疼痛。他又想出脚踢他,哪晓得陆霖大力抓起他腰胁一推,他磕到木台,跌了下去。而后一名锦衣武士便牢牢地扣住了他。要说方才打斗之中,场面凌乱,一频一动,全关系着打斗之外的人,寻常人稍稍不注意,陷入打斗之中,随时断手断脚,命悬一线间。聂宁初学得些轻功,但见刀刀闪动,亦不敢移步逃脱,不想留了下来,依然受人操控。
出了客栈,四名锦衣武士走来,向陆霖拱手。但见圩道不远处有两具尸体,聂宁一看,便知是黎冰和朱振的,他们两人后背插了数十支短镖,死状咋舌。陆霖徒步向东走去,聂宁同大汉、宾客等人被押在中间,后边还有两名锦衣武士提刀监视,稍有任何异常的言行,便背划一刀。
初时那蔡升还骂骂咧咧地,不到一刻钟他已被划数十刀,居然没死。想必是陆霖格外注意的人物,那两名锦衣武士不敢下手太重。走了两三里,停至一空阔地,见有十几匹黄马,陆霖走了过去,从两马背上拉下一条几丈长的铁索,递给前面的锦衣武士,说道:“把他们都锁起来”那铁索‘答’地落地,落音可听得沉重无比。铁索只一条,却造有二十几个索扣,将六个汉子、三名宾客、聂宁都锁在了索上。原来陆霖为了引人耳目,故意将马留在这里,秘密地跟踪蔡升等人。
这会儿,锦衣卫武士纷纷骑马向北而去,那铁索一头系在一锦衣武士马上,另一头系在另一武士马上,两马虽然是徒步而行,可究竟马脚力有劲,非人脚力可及。铁索上的十几人被迫拉着,快步大奔一般,不出十里已经累得半死,那蔡升更因身负重伤,这时晕了过去。
“喂,醒醒,醒醒,起来”一名锦衣武士拍道。“都尉,这人已经晕过去了”陆霖本来已经步出几丈,这时听得有人叫他,才转身去看,果见蔡升已然晕倒,说道:“给他点水喝”锦衣武士便抓开他双下颚,不住地往他口中倒水,直至蔡升呛醒过来。陆霖方纵马前来,高道:“蔡掌使,还不说吗?你中了数十刀,能熬几时,你自己可比我清楚多了”聂宁注视蔡升,他的脸色惨白无常,一件素色长衫血迹斑斑,尤其后背的刀痕处岑岑流血,实在不忍直视。心道:这个蔡升到底是什么人物,何以使得一个锦衣卫的头子一番折磨,逼供幕后主手?这个幕后主手又是谁?如何使得蔡升不要性命也不肯吐露?
陆霖指着其他汉子道:“若肯供出李福达所在之处,不仅饶尔等性命,更有厚禄相送,我放你们返家,都不用愁后半生的富余”蔡升冷道:“要杀就杀吧”他的声音微弱沙哑,显然气力不足。跟随他的五个汉子均默不作声,欲言而不敢言之态。陆霖怒气突生,但终忍了下去,只道:“继续走,直到他们说为止”铁索上的各人遂再无奈奔波。蔡升两眼血丝愈来愈重,伤口不住地流血。那五个汉子一直默不表态,胸口中镖那人强忍疼痛,都任由锦衣武士的驱赶。三名宾客则破口大骂蔡升汉子等人,尽是‘连累无辜’‘天理不容’的污秽言语。聂宁百感交集,一面想着聂豹聂楚楚自己的至亲,一面后悔自己的鲁莽贪奇害了自己。他也怨恨蔡升等人,更怨恨陆霖等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抓人。眼见蔡升一路滴血,心骇不已,他虽不懂医理,但这番失血过多之状,不出一个时辰便毙命的常理还是懂的。
这会儿,终于有一个汉子愿意道:“蔡掌使,你甘心就这样死了?”蔡升不答。那汉子又问:“我们舍身为了李长老,他老人家会为我们做些什么?”“住口”蔡升骂道。“是啊,蔡掌使,我们就这样白白死了……”另一汉子刚想说,蔡升就跑近扯他衣衫,低道:“你懂什么,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李福达。我是为了大伙,咱们的家人,如若我们泄露任何一点襄阳的行踪,咱们的亲属家眷必死无疑”他虽然说得细微,但铁索上的人无不听了去,彼时各人无不惊诧。蔡升又道:“咱们江西一路的教徒早就归顺在李福达的门下,此人心狠手辣,怎会放过我们,只有我们死了,才能平息祸端”“可……蔡都尉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跟我们说的,我们都是本教教徒,李福达身为本教长老,他不来救我们,怎地还来杀我们?”“住口,我们早就不是教徒了,你忘了吗?”
聂宁不知他是危言耸听,还是实言相告,心中凛凛,心道:看来这个李长老便是陆霖他们极力要找的人了。蔡升又道:“本教扶贫助弱,以救人救世为己任,这些年,我们盗财杀人,早就违抗了教内教旨,我们已是叛教之徒”他说完一声长叹,又道:“诶,当日我贪图上江西一个富豪的家财,潜入他家,本来想偷他几十两银子,没想到被发现了,我不得不杀了他家几十口人,本来以为这件事就此掩盖过去,哪知李福达这个老贼何时晓了,抓住我这个把柄久久不放,还要挟我为他办事,当然,自此之后,我就没再制止住贪财的欲火”
“我们身为白莲教教徒,本应该秉承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的宗旨,可是我们六人,哪一样都作了,作尽了,我对不起教主,死后更无颜面对莲宗”蔡升此话一出,五名汉子有的低下了头,有的则愣了几下,均不作声。聂宁心想:看来这些人均是为非作歹之徒了,蔡升贪财杀人,那么其余的五个汉子不是杀人便是奸淫了吧。他自小听得母亲教诲,白莲教是一个邪魔组织,其教内传言能剪纸为兵,呼风唤雨,与摩尼教的吃菜事魔无异,两教专作杀人害人的勾当,如今听得蔡升等人自道是白莲教徒,果然如此。只是,又听他悔恨当初,说白莲教秉承的宗旨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还道扶贫济民,救人救世的教义,不禁疑惑:白莲教既然立此高德嘉良的教义宗旨,何故教徒作了歹徒?一时对蔡升等人的言语半信半疑。
只听得蔡升又道:“这也怪我自己,贪财惟利,落了口实。诶,我这一生,抢来的钱财有几百两,珠宝也有几箱,如今我就要命丧黄泉,这些钱财金银又怎地带到阴间去使啊?”他说的极是愤恨幽怨,五个汉子也都潸然泪流。聂宁内心不屑:你杀人抢人钱的时候不悔恨自己的罪恶,现下要死了,一样忘不了这些身外之物。可见江山难改,秉性难移。忽然转念,心道:这些人自恃是白莲教徒,那柳姐姐追杀他们定是知道了他们作恶的行动。可是这蔡升与黎冰、朱振等人都称她是什么莲花使者?难道柳姐姐也是白莲教的人?那……那白莲教是邪魔外道,难不成杨姐姐也是教内的人?她不敢往下想,但想起六年前杨文静所言的那句‘且正邪本就殊途’,他当时只道是她推脱自己挽留她才胡乱一说,没想蔡升一段话道出,他左右推断,好似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