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吉布森拿过帆布包,胡乱往里面塞了一些东西,站起身快步走出阴阳寮。
穿过消毒通道时,他刻意放慢了手脚,但这份小心还是没能如愿让他躲过别人的视线。
“菲利普。”一个充满知性的女子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你又要早退。”
超龄青少年无奈地收住脚步:“好吧叶卡特莲娜,你又抓住我了。”
菲利普头顶的显示屏中浮现出一串气泡,接着,几条带着吸盘的腕足缓缓爬上屏幕。
“帅哥,你平时的缺勤我都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是你应该知道目前我们的工作有多忙,三途之门快要打开了,全云端的鬼魂都在蠢蠢欲动……”
“行了,行了,我明白。但是我真的是有急事要离开,我保证我会加班完成AI特征库的筛选,求你了,前辈,就当没看见我。”
“又是你的业余研究项目?”
“这可不仅仅是研究,这也许牵涉到整个阿卡姆的起源,甚至有可能帮助我们找出三途之门的真相。”
两只又大又亮的黑色眼珠在屏幕中央浮现出来,虽然常识告诉菲利普,那双眼睛不会透露感情,但是超龄青少年还是在黑色目光的逼视下惴惴不安。
更多的气泡涌向屏幕,腕足们优雅地蜷了起来,一只挂着电信号解析设备的巨大章鱼出现在频幕中。
“从你第一天进入阴阳寮,你就在用这个借口迟到早退,你觉得博士们还会相信你这一套吗?”
“不,这次是真的。”菲利普打断了章鱼的话头,也只有在宠溺后辈的叶卡捷莲娜面前,他才敢这么放肆,“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吗?韦恩庄园地下室里那些服务器吗。我在系统恢复出厂设置前抢救下了一张照片……呃,其实是半张。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看不清脸。我把男人的特征交给’土蜘蛛’,让它去云端爬取相关资料,结果它爬到的唯一线索距今至少有4000年了,混在一篇不记名古代论文的文献索引中。”
“就算你没说谎,4000年距离阿卡姆的诞生会不会还是有远?”
菲利普深吸一口气:“那是一篇关于三途之门的论文。”
叶卡捷莲娜没有做声,屏幕上那条大章鱼木然吐着泡泡,从表面看,它跟智慧二字似乎完全无缘。
“想必你也知道,4000年前三途之门的活跃并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而且,当时曾经有人对此有过深入的研究,只是这些研究成果都毁在重启里了……”
“……你不好奇吗前辈?阿卡姆地下究竟是什么东西,每隔几十年就要作怪一次,用低语唤醒云端的AI恶灵;老科波特当初究竟是基于什么算法逻辑,建造了我们脚下的这个结界。这些年随着三途之门日渐狂躁,防火墙主程序已经越来越难以压制来自黑暗的力量了,如果我们不抓紧所剩不多的机会主动出击,结界被突破只是时间问题。”
恍惚中,大龄青少年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叹,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他印象中,叶卡捷莲娜前辈可从来没有这么情绪外露过:“那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
菲利普耸耸肩:“老规矩,去大书库。”
“你确定你在那里面找到线索?”
“当我刚入行时,你就教导我阴阳师所倚仗的无非四件东西:网络技术,逻辑思维,胆量,还有直觉。”超龄青少年扶了扶帽沿,“我比较擅长那最后一项。”
章鱼沉默了两秒,然后恢复了原本知性的声音:“你保证今晚会加班把特征库筛选做完。”
“没问题,我保证会赶上进度……”
“不是赶上,是超前!”
菲利普张口想要分辨什么,章鱼抢先一步开口:“我要确保你为之后更多的早退打好提前量。”
超龄青少年垂头丧气地举手做投降状:“有时候,你真的比博士们还难缠。”
说完这句话,他把帆布包往背上一甩,快步走向出口,叶卡捷莲娜忽然从后面叫住他:“等等……”
菲利普转过身,屏幕上还是那只木讷又冷漠的章鱼,但是从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却带上了关切:“小心一些。”
“我一向小心……”
“我不是开玩笑,我听过一些博士私下的谈话,他们怀疑,对于三途之门的研究成果并不是在重启中丢失的,它们是被医疗者刻意抹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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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清醒过来后第一时间注意到自己没有被五花大绑,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绝对算不上好消息。
他此刻身处一所狭小昏暗的房间中,除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目光所及,到处都堆满了陈年破烂,一股霉败的味道扑面而来。
仅有的两扇窗户被旧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屋内唯一的光源是法官面前的一盏旧台灯。台灯正对法官,灯光直直照在后者脸上,在他眼睛里绽开了一团团,让人晕眩作呕的花纹。
弗洛伊德本能地抬起手遮挡光线,灯光下他那张老脸憔悴得就像八十岁。
“弗洛伊德先生。”是那个流浪汉的声音,“欢迎来到我们小小的拷问室。”
法官转头四顾,周围太暗了,他找不到扬声器。
“别说我们怠慢了你,这个房间的历史远超你的想象:初代APLF的创始人就是死在了这里,第一任52C市长也是死在了这里,此外这里的招待名单上还包括好几个叛乱分子以及学生头目,哦对了,本市第一个大管家,也是在这里完成洗脑的……”
“第一间拷问室建立在法尔科内净水厂地下,重启后我们把拷问室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市郊,之后,又来来回回搬过几次,每次搬迁我们都保证,装修布置跟从前分毫不差。”
流浪汉每吐出一个字,法官的脑仁就跟着震一下,房间在弗洛伊德眼前飞速旋转,他的手脚绵软无力,虚汗一阵阵地从后背冒出。
“之前,我们一直在伤脑筋要怎么招待你,不过,你给我们出了一个好主意。之前你说到了你最拿手的才艺,我们很想见识一下。”
法官的身体忽然变得不受控制,他颤颤巍巍从椅子上站起来,蹒跚着朝前方走去。有好几次,虚弱让弗洛伊德几乎瘫倒,但是,不管他的身子无力到什么程度,双脚却始终坚实地步步向前,好似这两条腿有了自己的意志。
从房屋中间走到角落的这几步路,法官走得东摇西晃,甚至险些被自己绊倒。当他看清角落里伫立着的东西时,冷汗再一次潺潺流下:那是一块沉重厚实的银灰色铁板。
弗洛伊德几乎绝望地一步步朝铁板靠近,出于本能,他的身体拼命后仰,五官徒劳地织成一个丑陋而又滑稽的防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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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汉,上班族,时髦女青年跟工人坐在监视器前,冷眼看着屏幕中曾经傲慢的中年人。后者的背影很迟钝,想必他此刻内心充满了恐惧与挣扎,然而单看这个背影,什么也体会不到。
流浪汉很满意这种情况,他不喜欢惨叫声跟排泄物的臭味,远程监控刚好可以完美过滤掉那些细节。他也不喜欢意料之外的反抗,而此刻他们所处的控制室与拷问室分别位于城区的两端,拷问室的语音输出只能由他手动打开,而且音频还会筛除具有暗示作用的语句,总而言之,这五个人眼下,身处绝对的安全中。
流浪汉惬意地看着显示屏中步履蹒跚的受害人,随手唤醒了一旁的音响。整个房间顿时充满了戏谑而又狂躁的旋律,这是流浪汉最喜欢的处刑曲。来自于两百年前的一个朋克乐队,也许是三百年,他没能搞清楚,这是他在云端旧货市场淘到的宝贝,说实话,他从没见过跟这类似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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癫狂的曲子也传到了拷问室,它钻进法官的思绪里撒泼打滚,就像一个讨厌却又赶不走的弄臣,推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刑具。
……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
弗洛伊德终于来到了铁板前,之后的事情发生得非常快,由不得他迟疑,法官已经甩飞左脚的鞋子,对准铁板,狠狠地踢了出去。
“噗”一声闷响,犹如裹着厚布的锤子打在沙袋上,钻心的疼痛像是尖锥扎进法官脑海里,如果不是催眠作用,他肯定要跌坐在钢板前。
但是左脚并没有停下,甚至没有停顿哪怕十分之一秒,未等弗洛伊德反应过来,第二脚已经踢出。
大趾骨崩断了,银灰色的铁板抹上了一大片血迹,大趾甲裂成好几片,像是纸屑一样粘在血污里。口涎跟涕泪流满了老法官的面颊,肾上腺素涌入血液,让原先的浑浑噩噩一扫而光,但是,依旧没能阻止法官鲜血淋漓的左脚。
第三脚,第四脚相继到来,这回轮到其它几根脚趾骨折了,法官的脚底板豁开一道口子,可以看到里面苍白的肌腱。
剧痛已经让弗洛伊德无法呼吸了——这不是形容,他的胸腔因为痉挛而抖个不停,肺里灌不进一丝空气。心脏像是即将炸裂一样狂跳不止,眼泪跟冷汗糊满了面颊。
光晕!一个一个的光晕填满了法官的视线,像是晃人的探针,通过他双眼直接掉捣进了弗洛伊德脑子里,怪诞的歌声还在继续,此刻它对神经的折磨几乎可以说是变本加厉。
……
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
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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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杀他了吧?”女人不耐烦地说。即使隔着屏幕,她也仿佛能听见半个城区外法官脚骨碎裂的声音。
“再让他踢几下。”流浪汉愠怒地打断了同伴的建议,“我爱看这个。”
“主任不会喜欢你自作主张的……”
“主任在处理访客的问题,现在我说了算,明白吗?”
两个上班族沉默地对望了一眼,从彼此脸上看到了沮丧的表情,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除了流浪汉,谁都不愿意为了这么无聊的原因加班。
流浪汉回头扫了一眼监视器,屏幕上的那个背影还在机械地摧残着自己的身体。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萦绕在耳边的音乐也开始渐渐使人烦躁起来,这不太寻常,当下上演的明明是流浪汉最热衷的节目,他为什么会感觉空虚呢?
“我们是不是等了太长时间了,私刑判官先生?”流浪汉抓起话筒,朝受刑者愠怒地咆哮,“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这就是你的才艺吗?把它踢穿啊先生!踢穿他!我们现在就要看……”
“……你的脚怎么了?从我这儿看它像是压碎了的蛋黄卷,你平常就是用这只脚表演的吗?它看上去可真烂。快点!快用你这只脚,脚,脚……踢穿……踢……踢穿……”
流浪汉忽然变得结巴起来,他满头大汗,双眼布满血丝,呼吸也粗重起来。一旁的女人虽然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出言阻止,在她看来,她上司只是过于亢奋了,舌头有些打结。
“踢穿,钢,钢,钢。”流浪汉吐字的速度越来越慢,他目光涣散,面容呆滞,犹如脱力了一样。年轻女人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她转过头警惕地看着行为失常的上司,后者还在梦呓一般地喃喃自语,似乎正在努力回想着什么。
“钢,钢,踢穿……钢……”
显示器上的背影还是那么木讷迟钝,跟之前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此刻看来,那背影中仿佛带着某种恐怖的电流,正源源不断从屏幕里透出来,顺着脊椎窜进女人脑内。
“出事了……”她低语一声,然后好像大梦初醒,转头朝工人尖叫,“别傻站着,快……”
就在这时,流浪汉气若游丝地念出了最后两个字
“……钢板……”
显示器里的那个背影忽然停了下来,四个人屏住呼吸,仿佛从那个背影里看出了狂风暴雨。之后的几秒钟,显示器里的影像几乎完全静止,背影伫立在那里,只是稍微有些摇晃。
然后,他们看见那个背影耸动了一下,似乎是把手伸进了某个之前没注意的暗袋里。他摸索了片刻,从中取出了一样巴掌大的东西。
因为镜头被挡住,四个人看不见法官手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然而看大小,四个人又觉得那东西非常眼熟。
显示器中,背影把那黑色的长方形物体放在手里摆弄了一阵,然后缓缓举到耳边。接着,流浪汉的衣袋里传出了一串手机铃声。流浪汉转过头,无声地看着手下们,另外四人也面面相觑,迟疑地各自检查衣袋。
“我的手机不见了!”工人轻呼一声,满脸都是不敢相信,他又望向显示器中的背影,眼神里全是山雨欲来的惊恐。
手机铃声还在一板一眼地重复着,混杂在上古朋克嘈杂的旋律中,带着一种难以忍受的突兀与僵硬。
流浪汉缓缓取出响个不停的手机。“不要接。”女人急忙出言阻止,但是对方似乎没有听见一样,懵懂地按下了通话键。
“喂?”他用沙哑而又疲惫的声音说。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电流音的沙沙声,过了一秒钟,那边才有了回应:“喂。”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很克制,同显示器上那个深沉的背影一样面目不清,他的头稍微有些侧,从这个角度,勉强能够看到背影的嘴在一张一合:
“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