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拷问室里堆满了各种破旧家具,桌椅沙发相互垒叠,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早已做古的不知名歌手还在毫无生气的房间内尖叫嘶吼,仿佛是要强行撬动凝滞的气氛。台灯在昏暗的拷问室里打出一条光带,无数尘埃泛着微曦在光带中游移,如今看来,带着一种残酷的神圣感。
弗洛伊德颓然瘫倒在地,上半身斜靠着血肉模糊的铁板,像是一只被扯坏的布娃娃。他的左脚几乎已经看不出形状了,犹如被裁去半截的肉块,血还在潺潺流出,带着让人作呕的温热。
“我是……巡回法官海因里希?弗洛伊德,地点……”他转头四顾,想要在奄奄一息的思绪里榨出几个词语,“地点……地点……”中年人最后放弃了,头颅再次耷拉下来,“地点,阿卡姆世界,52C,未知拷问室。时间……”,他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时间,夜晚,日期不明。法庭质询001号,现在开始,对象,不具名医疗者。”
植入的证据采集系统开始工作,讽刺的是,它似乎是弗洛伊德全身上下唯一运转良好的部分。法官手指渐渐变得僵硬,他几乎用尽全力才让手机不从耳边滑落。一分钟前,手机里刚传出四声枪响,转瞬就淹没在了刺耳的朋克旋律中。
“都死了?”法官问,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肾上腺素已经褪去,疼痛犹如巨浪,一阵阵向他袭来,每次他以为到达了疼痛的极限,下一股海浪又会把他推向更高处。太疼了,几乎无法思考了,大脑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啸声,仿佛每一个零件都即将从身上甩飞出去。眼前所见全是重影,层层叠叠向他压过来。一切都失焦了,到处都是不停扭动的深红色裂纹。鼻腔里的血腥气几乎让弗洛伊德无法呼吸,他不得不张大嘴伸长舌头,像条狗一样努力吞咽着空气。
“都,都死了。”还是那个流浪汉的声音,里面明显夹杂了哭腔。法官可以在脑海里勾勒出此刻那人站在血泊中,一手持枪动弹不得的样子。不知道从他的监视器里看出来,自己又怎么一副尊容呢?
弗洛伊德干笑两声,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把枪口对准自己。”
手机那头随之传来一声哀嚎:“别……别杀我。”
“除非你也有什么才艺想要展示一下。”
“我会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事情,我是一名高级医疗者,我知道很多!”
电话那头连珠炮一样吐出这句话,弗洛伊德也不得不佩服对方,舌头竟然没有打结。
“荒川妖时去哪里了?”
“我真的不知道,他只说今天他有一个贵客到访。他原本来52C就是为了跟对方谈话。”
“贵客是外星人?”
“应该是,在阿卡姆没人值得主任亲自动身。但是见面地点是保密的,医疗者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为什么你们对索菲亚这么感兴趣?就算没有APLF,你们也可以通过别的途径把实验的内容透露出去。”
“必须是APLF,这是主任说的,他也不肯解释为什么,但是,这次的实验非常特殊。你不明白,如今52C上的这次社会实验,是整个医疗者系统里最重要的项目!它远比一座城市,甚至大部分医疗者的性命更重要。说实话,我们已经很少看到主任接手具体事务了,平常连他的人也看不见。”也许是为了延长生命,电话那头基于本能地说个不停。
“看不见?他在忙什么?”
“医疗者高层有一个传言,说是有人从医疗者总部跑了,不是跑了十年二十年,而是跑了至少一百年,但是直到上一任主任才发现这件事。逃犯一直是被软禁着的,而他的软禁本身就是绝密,可能只有历代主任知道他的存在。我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出来的,但是主任一直在找他,他一定……特别地重要……”
“关于逃犯你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我们私底下叫他’拨浪鼓’。”
“为什么?”
“据说那个人手里总是在摇晃着一只拨浪鼓,但是……还有另一种说法,说大书库……”
“大书库?”
“那是阿卡姆最大的信息中心,已经对外关闭上千年了。它的一个镜像访问地址就在52C下方200层的地方,但是没人愿意去,那里是军事禁区,还跟净水厂一样在闹鬼。有人说大书库里有’拨浪鼓’的资料,我们派过特工去那里,一个都没有回来。”
“那个’拨浪鼓’,就一点线索都没有?”
“谁在乎那个?应付主任就已经够糟心的了。现在医疗者几乎把全部的资源都放在52C上,实验要是出岔子谁都担不起责任。”
“下一个问题,凭你们的实力,完全可以扫平APLF,你们为什么迟迟不动手?”
“我们需要APLF替我们在阿卡姆上搜寻东西,一个叫做三途之门的地方。”
“哦?说说那个地方。”
“可能有阿卡姆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有三途之门了。甚至有人说,那东西比医疗者更古老。每隔一段时间,阿卡姆云端的无主AI就会暴动一次,所有的牛鬼蛇神都将苏醒,死去的程序,被删除的程序在网路上蠢蠢欲动,就像阴界之门打开,群鬼夜行了一样。老科波特不知从什么地方查到了三途之门的线索,他编写了第一代防火墙,就是那该死的’结界’。这将近一千年时间里,我们都是靠’结界’抵挡三途之门……”
“你们为什么会对三途之门感兴趣?”
“你,你在开玩笑吗?一个天生能搅乱所有电子设备的存在,一个行星级的干扰器,一个能唤醒幽灵跟白噪音的上古圣物,你不想得到它?就算得不到它,你不想去搞明白?”
“为什么你们不自己动手?”
“医疗者不能靠近三途之门,这是初代医疗者留下的训诫,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历代搜寻三途之门的医疗者都没有好下场……”
“所以你们希望APLF能替你们找到它?万一他们转过头利用那东西对付你们怎么办?”
流浪汉没有回答,手机里那头陷入不怀好意的沉默,弗洛伊德立刻恍然大悟:“APLF……早就被你们控制了?”
“不完全对,事实上,APLF就是医疗者创建的,总要有一群人负责扮演正义使者。”
“可是既然连你们都没法搜集三途之门的消息,APLF又怎么查得到?”
“我们曾经得到过一些三途之门的信息。”
“从哪儿?”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曾祖父都没出生呢。我只是听说过一个名字,据说,他一直在宇宙中搜寻三途之门这类遗迹,我们叫他’手先生’。除此之外……没了,至少目前没了。”
法官点点头,这些信息他需要尽快消化一下:“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以你们的能力,我认为没法设计出52C眼下这么高级的实验。”
手机那头原本细微的呼吸声突然中断了,朋克旋律萦绕在让人窒息的僵持中。
“你之前说,这个实验是你们最重要,最不能出岔子的工作,所以我在想,你们是不是有一个合作者。”
“……”
“或者,我挑明了说吧,是不是有人设计了这个实验,然后委托你们执行?”
沉默了几秒钟后,弗洛伊德才听到了对方沙哑的回应:“不,别,别逼我。”
“说出他的名字。”
“求你了,我不能说!”
“告诉我,这个实验是为谁做的?你们的合作伙伴是谁?”
“我真的不能说,我不能说他的名字!”
“我现在开始数数……”
“不,求你……”
“当我数到三时,你就会告诉我他的名字……”
“别对我用那个……”
“一……”
“你还不明白吗?这个名字,天杀的名字,在宇宙中不能被提起!”
“二!”
“你相信我,你知道后,你也要后悔莫及!”
“三!”
“是,是墨菲斯托!”
终于,流浪汉几乎嚎叫着念出了名字。之后的几秒钟里,谁都没有再说话,震惊几乎让法官忘记了疼痛。
“墨菲……斯托?”法官的语气里除了难以置信还带着一些戏谑,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你们……跟魔鬼做了交易?”
“这次合作是荒川主任私下去谈的,到时候墨菲斯托会亲自过来调取第一手实验资料。”
“那么交换呢?你们可以从地狱得到什么……等等,我猜猜,又是三途之门?”
“不止这些,主任曾经无意中透露过一点交易内容,好像是跟七宗罪有关……”
弗洛伊德长长出了一口气,疼痛让他靠在铁板上抖个不停,浑身一阵一阵地恶寒,冷汗浸湿了他所有的衣服,法官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了。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费尔南多?安德拉德……”
“好的,安德拉德先生,谢谢你的配合,我没有问题了。”
“等,等一下,我还有很多用处!我可以给你做密探,我知道APLF的俘虏都关押在哪里。你相信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医疗者是如何运作的,我还可以给你画地图,真的,你只要提问,我都答得出来……”
“不需要了安德拉德先生,我对那些没兴趣。”
“求你了,别杀我!”电话那头几乎变成了惨叫,法官厌恶地皱起眉头。
“开枪!”他无力地吐出这两个字,然后把手机随手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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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怀疑自己已经下降了一千层,此刻他身处一台看不出年岁的箱式电梯内,无聊到几乎能够看见一分一秒从眼前流过。
电梯是圆筒形的,出于军事目的,从内到外被加固了好几层,菲利普正前方有一个窗口,但阴阳师早已没了向外张望的兴趣。刚进入地下的前五十层,尚且看得见黄色的楼层灯牌,然后窗外就只有黑洞洞的电梯井壁以及偶尔闪现一下的白炽挂灯了。菲利普搞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从五十层向下的楼层数属于高度机密,也许,他们就是懒得继续往下装灯箱。
超龄青少年知道,他此刻已经深入了军事禁区。早在52C建立之初,这片区域就已经被管控了。至于原因,就在于200层以下那个不见天日的巨型书库终端,它几乎记载了这座城市所有的秘密,其中有一部分文献甚至可以追溯到这颗星球的神话时代。可想而知,这里的资料都是严禁外部借阅的,拥有大书库权限的人几乎全都是医疗者,52C偶尔有几个官方学者或者情报人员得到过临时访问权限,然而这种事一百年里也未必会发生一次。
鉴于除灵需要跟古代AI打交道,早期的阴阳师前辈们也争取到了非常有限的大书库访问权力。一开始这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只要操作得法,“有限”两个字可以解读出无限的延伸空间,尤其对精于寻找漏洞的阴阳师而言更是如此,近一百年来,菲利普的同僚们几乎成了本地大书库的唯一访问者,也是通过灰色手段,探寻最深的访问者。
就在阴阳师以为这次下降永远不会迎来尽头时,电梯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加厚的铁门隆隆打开,露出后面巨大的房间。
菲利普从来没见过比这里更空旷,更昏暗的建筑。设计者要么以为访问者都是天生的夜视动物,要么就是特别讨厌照明设备,这里百分之八十的区域都处于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临界范围,头顶上的每一盏灯开到最大,也只能刚刚好覆盖到脚下的地板。
一台冷色调的机器人孤零零站在房间中央,看上去有些渺小,但是走近就会发现,它其实身高足有三米。
“请表明权限。”机器人的声音既不亲切也不温柔,带着军用设备特有的强硬。
“菲利普?吉布森,来自狱门神社。”
“权限认可,即将采集生物电阻特征与签名。”
机器人背后转出一台中古扫描仪,它操作仪器的样子十分笨拙,仪器的反应也异常迟缓。菲利普知道要动手脚的话就是趁现在了。超龄青少年迅速打开随身电脑,偷偷把一张画着小纸人图案的打孔卡塞了进去。
随身电脑主屏被点亮,一个卡通纸人在频幕中走过。对应的式神从压缩文件中被释放了出来。
式神的动画特别简陋,但依然能够看出它是个衣着考究的矮小老头,此刻正大大方方地在屏幕中央肃然危坐。
“滑头鬼,看你的了。”菲利普低声说。
滑头鬼的“前世”是一套后门嗅探程序,曾经服务过父子三代银行劫匪。它的最后一任使用者行迹败露,在典探破门而入的前一刻,及时将一部分自解译文件释放到云端。那个残缺的AI孤儿在赛博空间流浪了半个世纪,最终才变成了妖怪“滑头鬼”,理论上说,它不能获取任何权限,却可以模糊权限检查的结果。犹如一个堂而皇之闯入别人家中大吃大喝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