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侧的老人将酒壶一放,右手很随意地向他们一挥,却显然运了力。
那对姐弟同时止住了夹菜的筷子,目光所向,却不是那个商人,而是封玉寒与容秋水。
那个雍容妇人缓缓闭目,不为所动,最是镇定。
三个酒徒原本酩酊大醉,却突地全都清醒了,而且原先血丝密布的双眼,都刹那现出杀气。
楼上的那对夫妇已离开了围栏,向楼梯口走去。目光中仍是闲定适意,却在暗暗聚力。
店小二猛地一个踉跄,酒壶向前跌去。他立即伸出右手去接。而掌柜也在这一刻霍地立起。
封玉寒握刀的右手刹那一紧,几欲反手抽刀,斩出绝杀。
然而一切稍纵即逝。容秋水突然伸出手,轻扶住了那个倒向她的店小二,而后横抓枪杆,支住了欲坠于地的酒壶。
随后,那个商人很愤怒地站起了身,走向了店外。随行的几个家眷则立时跟着他走了出去。封玉寒这才意识到,那商人决不是想对他造成威胁。但他的举动,却使局面十分明了了。因为有预谋的杀手早 已将心弦绷得极紧,而这一细微的触动,都有可能使他们由于紧张,现出蛛丝马迹。
但封玉寒仍是不为所动。
他接过了酒壶。失去了左手的他仅能用右手举之而饮,但他已少有这么纵意的了。
不因为孤独,而因为将至的决战。
容秋水则在一旁欣慰地看着他,因为封玉寒已如一块烧红的铁,浓酒便是淬炼的烈火,使他的斗志成为出鞘的利刃,诛敌于手起手落间。
天池畔,萧剑云与聂天仇,面对漫天飘雪,静立。周围的一切空而阴郁,寂寥的天空下唯他们二人翩跹伫立,如入画卷中般幻美。
寒风中,萧剑云的心在变动。
他本该热情如朝阳,此时却心如止水。这是因为他认为正确的事,却得不到红月的一丝认可,更不用说鼓励。这让他痛苦。
封玉寒,无论你是不是无情,我都要将你一剑贯胸,永难为人!他沉静而阴冷地想。
他一定要证明,自己是对的,然而在这之前,他必将为红月所牵绊。因为红月决不愿见昔日的兄弟相残。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他不能不为大师兄报仇。
直到聂天仇出现后,他才发现自己多了个有力的同盟。因为聂天仇的出现,几乎只是为了聂天情的死。而他的到来,立时断去了封玉寒的一切生路。
因为当一个已被杀死的人陡然出现并猝下杀手时,对方只有惊愕,决无反抗。
聂天仇也当然应该持有这种态度,因为萧剑云说过,聂天仇的武功逊于自己,正面决斗封玉寒,胜算渺茫。
“你打算下山,同我一同追杀么?”聂天仇沙哑地问。
“没错。”萧剑云精简有力地答道。他的目光一澈,突地泛满了杀气。
“我兄长时常提到你。”聂天仇道,“他曾说,你的剑法已近天下第一,为人又至情至义、激越飞扬,不出十年,必成一代之大侠,当世之盟主。”
萧剑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可他……却离我而去了……”
“死并不可怕。”聂天仇冷笑道,“可怕的是因背负了太多无辜的冤魂,步履踟蹰不定的灰死的心。相信封玉寒便是这样。他的人生一定要走到尽头了。”
萧剑云低垂着头,不作答复,只让寒风灌满他白色的长袍,他却空自哀伤。而聂天仇反而傲立于霜雪之中气宇凌霄,眼眸中无半点忧伤,仅有愤恨与说不尽的讥诮。
“我仍是放不下红月。”半晌,萧剑云很沉郁地说。
“可你难道能够忍受封玉寒对她的欺骗而无动于衷么?”聂天仇反问。
萧剑云又怔住了,而后似六神无主般机械地重复着:“我能忍受吗?我能吗……”
“你当然不能,其实两年前的你杀气森然,剑术决绝。我兄长说他曾劝过你放下剑中的杀气,但你心中的杀意,是无法被压抑的。”
然后他说:“既然不能压抑,就释放吧。去毁天灭地,为己所欲之事。任何人都不能够牵制你的。因为你命中注定,要用手中剑,为我兄长报仇!”
萧剑云的眼神又转为清晰,此刻的他已暂时忘却了红月,因为大师兄的死已充溢了他的脑海。
而后,他郑重地说道:“你会如愿的。因为即使你杀不了他,我也一定会代你解决他的。不过,不是现在。我还有许多,需要忘却。”
聂天仇点了点头,随后骤地腾身而起,飞身而去。而萧剑云则向另一个方向,如一阵清风横掠雪原,奔行间绝尘直上天池畔。
有谁能够摒弃仇恨呢?在这个世界中,恐怕谁都不能。
雪山上剑影骤动,人间便有血斗搏杀。当他们循着山脊直下天山后,便必会进入雪山客栈,决生死,晓存亡。
不过萧剑云还决定驻足于山巅孤独一个晚上。而聂天仇将独自行动狙杀封玉寒。他不会等到萧剑云决定抛弃一切时才向封玉寒出手。
因为他有绝对的把握。
客栈之中,一片静寂,灯火摇曳,昏暗诡异。
封玉寒已饮完了酒,而容秋水只是在一旁端详他那微醉而张狂不羁的相貌。因为只有这一刹的他,才不冷酷,反而多愁而善感。
醉酒是壮士豪情的凝聚,同时也是麻痹对手的手段。因为一个佯装酒醉的人突施的攻击,可令人防不胜防。
但封玉寒明显是清醒的,以他的酒力,大可迫住酒劲而不发。
半晌,封玉寒起身,环视了一眼周遭的人,而后呼道:“小二,领我上房。”
店小二随即从一旁走了过来,一脸稚气而天真的笑容。
“请随我来。”他很热情地说。
容秋水看了看店小二,脸上露出了很和蔼的笑容,但眼神却闪烁不定,似有所悟。
他们三人便绕过柜台,停在了楼梯口前。
挡在他们身前的,是那个醉酒的中年人。
店小二很轻巧地走上前,拍了拍那个中年人的肩,欲将他从酒醉中唤醒。但是对方依然沉睡着,毫无知觉。
封玉寒的眼神有些迟疑了。几不会笑的他自断臂之后,便有了悲天悯人的苦笑。此时,他脸上便是如此的表情。
“我来。”封玉寒对店小二冷冷地说。
当封玉寒推开店小二走到那中年人身前时,那中年人突地醉酒呓语,仿佛半梦半醒般,但仍似沉溺于烈酒之中。
“来……我们干一杯……”他举起了怀中的酒坛,眼神迷蒙,睡意。酒坛直向着封玉寒扬了过来,酒水漾动,一片殷红。
封玉寒突地伸出右手,抓住了那个中年人的手腕。
“你装酒鬼,实在太不合适了。”封玉寒冷冷地说。
这一刹,局势骤变。
那中年人突然睁开了原先半闭的双目,精光骤现。
而后,酒坛中的酒水如箭矢般激射而出,直扑封玉寒面门,恍若可以夺命的毒蛇,势无可阻。
封玉寒却在这一刹那收回了右手,完成了拔刀的动作。
刀光一漾,酒水立被截了下来。
“你是雪藏,雪翼八鹰的御水火之冠?”
“不错。”那中年人沉郁地说,“天下能躲过我这一招绝杀的,你是第一个。”
封玉寒猛地进了一步,几乎与雪藏面对着面。但雪藏依然卧在那里,仿佛很漠视这一战。就好像,他有必杀的把握一般。
他猛地一挥手,而后酒坛突地炸裂了,万千碎片激溅向封玉寒全身若星落璀璨,宏大壮美而又曼妙,在如此近的距离,让人避无可避。
但封玉寒却倏地后纵了三尺,在预兆到这一招的同时,他一个侧身,右手刀划了半个光圈,碎片尽飞。
雪藏不为所动,骤地打了个响指,随后,封玉寒就看到漫天的火焰如流星火雨般倾泻而下,铺陈开一片鲜红的炎流。
火由酒而发,似水般散开,在封玉寒身后绽成了一朵朵炽炎之花。火光之中,封玉寒已无处可躲,仿佛火焰随时可将他吞噬。
一阵炽热,一阵炫目,封玉寒已然无路可遁,无处可躲。
但他用刀格开了眼前的酒水与烈焰,虽无退路,却仍不败。
一旁的店小二,也被包在了火雨之中。他惊惶地趋避四处蔓延的火,眼中满是恐惧。
当一束火种猛地在他脚下腾起时,他本能地向前,向封玉寒那边跃了过去。
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了。
任何普通人遇到危险,都会这样做。
但他,却不普通。
在前跃的刹那,他突收手于腰间,抽出了一柄缠于腰际的软刀,而后如风般飞冲而至,旋动着出手,跳跃着斩击,原本天真无邪的面孔突地阴沉如天色,森冷似冬寒。
封玉寒始料未及,将毙刀下!
然而一道黑光,突地卷住了刀芒。这一击,来自容秋水,她伏于一侧,掌控全局。她的枪风肃杀,枪势如龙,一击之下立破突来的一招绝杀。
容秋水的出手,也远在店小二意料之外。
“你就是绝刃。”容秋水冷酷地对店小二说,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一般。
“你竟能截住我的出手,更料定我的意图,究竟是何人?”绝刃嘶吼着,稚气已转为杀气,阴寒莫名。
容秋水冷哼了一声,枪风将绝刃全身罩下。二人刹那连拼了十招,疾如电光火石,流星电芒,但绝刃已毫无机会了,因为他的一切攻势来路俱在十招间被完全封死,就如同对手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可是他相信,在这一战前,他从未见过容秋水。
但雪藏仍有机会。
他揽开双臂突地立起,满地的酒水与火焰立时被掀向空中,而后化作疾厉的水箭,刺向封玉寒全身。
刀势已尽,没有打散密集的酒的力量了。也许一柄宽刀没有办法在半秒内将可以威胁到全身的所有招式尽皆阻下。
但封玉寒根本不用挡。
因为他的刀,已在转瞬扎入了雪藏的腹中。在他将刀抽离雪藏的身体的时候,雪藏兀自不信自己已濒死,脸上的静默却已凝滞。
而后,漫空纷飞的酒箭,也突地失去了可洞穿血肉的杀伤力,击在封玉寒身上时,轻柔细腻如飘雨。
火光骤息。
绝刃仍在奋力地抗击,但他的软刀丝毫无法突破那咆哮的枪风。
封玉寒却停在原地,惊异于自己突飞猛进的刀法,以及日渐果决狠辣的心。
而后,他抬目,望着容秋水用枪旋起的一个个光轮,以及绝刃那几近湮灭的刀光,双眸映射下淡悒的愁容。